義常福的“百年老店”的銅字招牌仍然是一半鋥亮一半沉積著厚厚的黑色汙跡,上一個巷子口的石獅子還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驕矜模樣,每過個三五分鍾就能看到建造精致的古老門樓,隻是似乎已經荒廢許久。這條老街曾是那樣地輝煌過。隨著城市的開發,市中心的轉移,新鮮的、敞亮的、時髦的,重新聚集到這個城市的另一處所在。而陳舊的、古老的、過時的,通通留在了這裏。因為有很多古舊建築,珍貴遺跡,高齡老人,這裏終於穩固定型,甚至愈發地發揚光大,成為這個城市裏被刻意忽略並遺忘的地方。數十年如一日地苟延殘喘著。
自己第一次來這裏,似乎也是坐著不足四十碼龜速前行的車,隻是,司機似乎是王伯伯,還是林伯伯?而自己的身邊,則坐著兩個略顯不安的中年人。
“小茗哪,是不是他們家阿樹不太喜歡你呀?”女人初看並不顯老,眉間深深淺淺的皺紋卻暴露出她的真實年齡。
“嗯……也沒有吧……”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是不是你什麼地方做得不太好?”女人顯然有點著急,這句話脫口而出。
司機伯伯從倒後鏡裏看了她一眼,帶著一絲鄙夷的神色。女人趕緊說:“喂,我說,怎麼還不到啊?”
“過了前麵的路口,就到了。夏太太,這路不好走,還是當心點吧。”司機伯伯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什麼意思?我們家的私事,要你插什麼嘴!”女人的額上冒出氣急敗壞的汗珠。
“媽……別這樣。”夏錦茗拉拉媽媽的衣服,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司機伯伯看一眼尷尬可憐的夏錦茗,並沒有再多話,隻是輕聲歎了口氣。車內又陷入焦灼而沉悶的氣氛中。
“呃……”一直沒說話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喉嚨,“小茗啊,無論如何,就拜托你了。”
無論如何。
拜托。
這是比自己年長二十九歲,比自己高出二十公分的男人對自己親口說出的話。也是她聽過的,他對她說過的,最蒼老軟弱的一句話。
而這個男人,她稱他為--爸爸。
眼淚不知不覺滑落到嘴角,夏錦茗嚐到一絲酸澀味道,回過神來。陳伯伯正從倒後鏡裏用心疼的眼光打量著自己,仿佛考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夏小姐又給阿樹帶蛋糕了,真是個能幹的女孩子。嗬嗬,能有你陪著阿樹,真是他的福氣呢。”
夏錦茗努力對他笑笑,低下頭來,自己擦掉眼淚。而現在,她身邊的位置早已空缺,那兩個給予她生命的人早已偏離她的生命軌跡。
兩年前,他們曾對她說過的字字句句,後來才知道,竟然都是醞釀許久的謊言。
那些在別人聽來肮髒齷齪卑鄙無恥的謊言,卻是她聲聲銘刻在心、每次想起都淚流滿麵的、最動聽的謊言。
最動聽。
最溫暖。
如此這般的謊言。
果然過了前麵的路口,便有點柳暗花明的味道。繞著丘陵地帶的環形公路完全不似剛才的柏油馬路,白色行道線,路邊低矮的欄杆,綠化帶裏的灌木明顯經過精心修葺。
車子又用剛才兩倍的速度往上開了好一會兒,才在一幢屋子前停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來過這裏很多次,但每次站在這幢威嚴古舊的大屋前,夏錦茗還是會緊張得冒出汗來。無論冬春時節,還是微雨午後。
不知有多少年曆史的大屋,那麼龐大,似乎在張揚著它的顯赫氣勢。站在門口的夏錦茗回過頭看,門前一直蜿蜒到山下的公路悠長曲折,拐兩個彎就不見了蹤跡。往遠處看,是城市老街區逼仄暗淡的空間。
這裏,便是風間樹的家。
“要不要跟阿樹少爺說一聲呢?”應門的女孩子怯生生地問。
夏錦茗並不回答,徑直往二樓風間樹的房間走去。
風間樹的房間在二樓最靠西邊拐角處。本來為他準備的是最東邊的大臥室,他卻用“要睡懶覺”這個理由堅持換到西邊的位置。更加安靜隱秘的角落。
“叩叩、叩叩。”
厚重木材製成的大門被敲擊後發出混沌沉悶的聲響。
“吱啦--”
意料之中的,縱然是盛夏下午的灼熱光線,依然被屋內層疊深色的窗簾遮擋掉七七八八。費了好大的勁,夏錦茗才適應突然暗淡下來的房間。
深紫色帷幕窗簾,淺色油漆家具,白色棉質枕頭和被子,屋內的櫥櫃上看不見什麼生活用品和多餘擺設,就像是剛剛收拾完的高級客房,一切都井然有序卻毫無生氣。
房間就像空了很久,沒有人存在和生活過一樣。夏錦茗卻還是很篤信,就在房間靠近弧形落地窗的搖椅上,睡著一個人。
他一定穿著舒服的格子棉布睡衣,毫無聲息地沉浸在半夢半醒中。惟有輕微的鼻息和搖椅偶爾發出的“吱嘎”聲,才能證明這不是一幅沉睡了千百年的立體畫卷。
是的,就像是一幅色調深沉神秘安靜的畫。而畫中的那個仿似被囚禁了一個世紀的麵容蒼白奄奄一息的王子,腦海中盤桓不去的,依然還是那個盛夏海邊的公主嗎?
夏錦茗突然猶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是應該像兩年前那樣,挾帶著幹爽愉快的情緒,不自量力地衝進他深不可測的思念結界。
2
“呀,怎麼這麼黑呀?樹哥哥,你在不在呀!”兩年前,夏錦茗第一次這樣大喇喇地推開風間樹的房間。
什麼都看不見,夏錦茗摸了半天,“哢噠”一聲打開屋裏橙黃色的吊燈。
“啊,樹哥哥,你在睡覺啊?怎麼這麼好的天氣還悶在房間裏呢,對康複不利哦。來,快點起來吧,我們去樓下打球。”
夏錦茗自說自話地走到窗邊的搖椅旁,用力晃了晃眯著眼睛躺在上麵的風間樹。
他明明醒著,卻並不理睬她。
“喂,你不會還生我的氣吧?”夏錦茗扮個可愛鬼臉。
“唔,沒有。”躺椅上的人明顯有些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