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卷·樹(8)(2 / 3)

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音,原本坐在病床前一動不動的女孩轉過身來,麵容憔悴暗淡,仿佛經曆了幾天幾夜不休不眠的日子。

“阿姨……”

“小茗,辛苦你了。”中年太太走近幾步,輕輕撫摸女孩,也就是夏錦茗的肩膀,“這幾天你幾乎都沒怎麼睡,快點回去休息吧。”

夏錦茗完全不似前幾日張狂快樂的模樣,她的年輕麵容中透露出來的,是一種超越自身年齡的成熟和內斂。

“沒關係的阿姨,醫生怎麼說?”這是她目前惟一關心的事。

“唉……”中年太太微微歎息,“醫生說情況有點惡化,如果再出現這種意外狀況,可能會……”

她說不下去了,大滴眼淚滾落出來。

“阿姨……”夏錦茗的眼睛也紅了,“樹哥哥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自己講著講著也傷心起來,眼淚也沒能忍住。

“嗯……”中年太太吸了吸鼻子,對夏錦茗說,“小茗,阿姨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嘀嗒。嘀嗒。輸液管裏的水滴仿佛時間沙漏,把每個人的人生從這一個河灘擺渡到另一個彼岸。

“嘀嗒,嘀嗒……劈裏,啪啦……嘩啦,嘩啦……”

不用想也知道,下午稍微減小的雨勢再一次滂沱而來。仿佛挾帶著數百年不能盡興的複仇快感,雨水在這個夏季從未正式停歇過。

從悶濕午後一直沉睡到黃昏時分。厚重的窗簾仍然沒有拉開,藺子涼並不知道外麵的天光。反正也無所謂了,自己並沒有打算出門,或近期都不出門,哪管窗外風或雨。

數個小時的睡眠中噩夢糾纏,讓她的腦袋愈發昏沉。

睜眼即忘夢中的種種,隻是隱約記得有女子的哭泣聲,有憤怒的咒罵聲,有尖利的呼叫聲,有低沉的碎碎念。如此豐富的聲音元素仿佛毛巾般絞纏在一起,越來越用力地擰,終於刨除掉多餘的水份,卻把雙手擰到紅腫疼痛。

這些紛亂的線索中,應該是有他,有她,也有他吧。

懶得去想。現在的生活中,有人已經徹底消失,有人被狠狠傷害並拒絕,有人縱然沉溺胡思亂想,卻不願承認。

藺子涼沒有開燈,屋裏陰沉沉一片。她摸到擱在書櫃上的手機。

當前模式:靜音。

未讀短信:6條。

未接來電:12個。

看都沒看,藺子涼選擇按鍵:清空。然後,她按住關機鍵,很用力很用力地按住,直到手機屏幕閃過關機問候語和畫麵,三秒鍾之後突然一閃,隨即陷入無邊的黑暗中。

封鎖口耳鼻眼,封鎖可能遇見的來源,封鎖你派遣來打探的信鴿和陣雨,把感覺封鎖到麻木,把幻想封鎖成心灰。

可是,隻要醒過來,主題詞是你的所有思念,就在這十幾平方米的黑暗空間,汩汩發育,直到蔓延成源泉。

“你好,這裏是藺家。請問你找誰?”藺爸爸拿起已經響到第十一聲的電話。

“喂,藺叔叔你好,我是曾鬥城。”電話終於有人接了,曾鬥城對正在點單的客人說“稍等一會兒”,然後跳出海鮮檔,找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說話。

“鬥城你好。”

“藺叔叔,小涼沒什麼事吧?”曾鬥城的聲音很急切,“我給她打電話發短信,都完全沒有回音。她在家嗎?”

藺爸爸轉頭看小涼的房間。

門緊閉著,沒有絲毫聲響地緊閉著。從午後,還是清晨,或者是前夜開始,就那麼悄無聲息地緊閉著,仿佛裏麵並沒有任何人存在。

“小涼還沒睡醒,她這幾天挺累的。”頓了頓,粗心的藺爸爸問,“發生什麼事了嗎?她從綠野回來後,好像就一直沒什麼精神。”

“沒、沒什麼的。那等她醒了我再給她打電話吧。叔叔再見。”曾鬥城掛了電話。

曾鬥城的腦海中,是拔足狂奔的藺子涼。

那樣瘦弱的她,那樣含著眼淚的她,那樣頭也不回、把他狠狠甩在後麵的她。

“喂,老板,點菜啦。”客人不滿的呼喚讓他回過神來。

藺爸爸掛上電話,拿起正在通話中的手機,又瞟了一眼仍然沉寂的房門,然後才說:“剛才是小涼的同學……對,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嗯,我還是得好好想想該怎樣對她開口……”

“嘀嗒,嘀嗒……”淡藍色輸液管裏,透明液體用兩倍秒速緩慢下墜。

白色病床上的男子,依然蒼白著麵孔,雙眉深鎖,一動不動,仿佛沉墮在並不愉悅的睡夢中,卻沒有氣力掙紮醒來。

夏錦茗依舊愣愣地坐在床邊。

她已經忘記自己究竟有多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無法動彈。直至手腳僵硬,眼神僵直。她想,這是個夢境嗎?曾經喜歡追隨的男子終於那麼安靜收斂地躺在自己眼前。可這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這樣的相處,和無法進入的夢境有什麼區別?

她不敢動。這已經是太過可怕的畫麵,如果驚醒過來,會不會看見更加破敗不堪的未來。

眼睛又濕潤了。

這樣濕了又幹,幹了又流出來,反反複複不值得擦拭。淚水在臉上劃過的溝壑,是我在遇見你的那個夏天,就開始精心挖掘的吧。

“你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這是兩年前的夏天,風間樹見到夏錦茗,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正興高采烈搜羅話題的夏錦茗被他的一臉冷漠嗆住,許久才漲紅著臉,用原來十分之一的分貝說一個字:“哦。”然後轉身出了病房。

夏日午後,充滿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製冷速度永遠趕不上升溫速度的空調。夏錦茗孤單單坐在被太陽蒸騰到滾熱的長椅上。

沒有人願意多逗留。醫生或是護士,疾步跑過的推著急救車的護工,顫巍巍扶著牆尋找廁所的中年歐吉桑,誰都是視而不見地,從這條走廊上穿梭而過。

沒有人看到,坐在長椅上的夏錦茗,低著頭,一直流淚,一直一直默不作聲地流淚。仿佛高溫將汗腺和淚腺擠逼到破裂,怎麼都刹不住地汩汩流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