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從米蘭芬的算法看小說中”智佳國”的寓意
李汝珍對算法極為重視,書中三次談到,顯示了他的算學知識。第七十九回寫智佳國隨父來天朝的才女米蘭芬算桌麵圓周,套杯、瑪瑙重量,落雷距離,第九十三回寫米蘭芬計算燈數。這些算術幾何題在今天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就是對古人來說,也都是書上記載過的,並不是什麼新發現。有趣的是,在今人看來是一門科學的算術,在李汝珍眼裏隻是”解悶”之具,與遊戲同等,這裏麵實際反映著一個很頑固的觀念,此時暫且按下不表。
先說唐敖、多九公、林之洋三人到智佳國訪問素精籌算之人,居然”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隻有一個姓米的精於此技”,而這個人已經帶著女兒∣∣也就是米蘭芬∣∣到天朝投奔親戚去了,結果隻在那兒猜了一些燈謎。三人在君子國聽君子論風俗,在黑齒國聽才女談學問,在歧舌國搞了一張珍貴的字母表,在智佳國卻撲了個空,雖然得了一些贈物,但總有點身入寶山空手而回的意思。
到智佳國沒有遇到勝於自己的學者,隻猜了幾則在家鄉也能夠猜到的燈謎,為了能讓猜燈謎也富有趣味性,作者還特地將智佳國的中秋節改為元宵節,為唐敖等人猜謎創造條件。作者之所以這樣寫,絕非是要將算法安排到後半部去寫,即便安排在後半部寫,前麵也完全可以先寫一點,就像在”學問之國”黑齒國談學問,到天朝依舊可以談學問一樣。
如果考慮到作者筆下的智佳國不僅是《鏡花緣》裏惟一不見於古書記載的國家,也是書中人物經過的所有國家中,惟一沒有目睹奇風異俗的國家;而這個國家中的風俗如元宵節、猜燈謎、”春社候教”等等,原本都是中國的特產,我們從這裏就應該意識到作者虛構出這個特別國家的特別含義。而且我們注意到,對知識充滿興趣、以博學自詡的李汝珍,對智慧之國智佳國卻持一種貶義的態度,這是否有些矛盾呢?智佳國裏”個個儒巾素服,斯文一脈”,國人”素精籌算”,”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諸樣奇巧,百般技藝,無一不精”,這個杜撰的國家與”百般技藝,無一不精”的李汝珍何等相似。也許這是作者為自己所設計的一個國家。可是,即便是作者出於自嘲,也不至於要貶低這個國家。唐敖等人到智佳國尋訪善於籌算之人,居然”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那麼這個所謂的”智佳國”豈不是徒有虛名嗎?
正因為徒有虛名,作者對它的貶低才是自然的,才不至於與他一貫重視才學的觀點背道而馳。如果考慮到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洋的理解,我們是否可以將智佳國理解為作者對西方國家的一個淺薄印象?一方麵承認他們中間確實有善於籌算之人,如米氏∣∣我們可以這樣推測,米字暗切英國的米字旗和美國在當時的稱呼米國∣∣當時到中國的傳教士肯定給了傳統儒生這個印象,天文地理算法在當時乃西洋所長;滿清所用的曆書也是西洋人所製定的。而米蘭芬父女來天朝,似乎也正暗示西方來華的傳教士之類,他們中許多還在清廷做官。另一方麵則對西洋諸國的”智佳”程度表示懷疑,對西人對待知識的態度不以為然,認為他們都是”彼此爭強賭勝,用盡心機,苦思惡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頭地。……隻顧終日構思,久而久之,心血耗盡,不到三十歲,鬢已如霜;到了四十歲,就如我們古稀之外,因此無長壽之人。”這種執著的追求,自然是古代性命雙修的中國人所不許的。所以李汝珍雖然也是”百般技藝,無一不精”,但他卻將這一切都視為遊戲,身外之物。在這一點上,將善於算法的能力賦予才女們便很自然了。
也正因為對西洋諸國天然的排斥,所以李汝珍雖表彰才學技藝,卻對與西洋國家很相像的智佳國不以為然。他似乎認為做學問如果做到這種程度,一定會得不償失,活都活不到三、四十歲,還談什麼別的呢?李汝珍之所以將今天視為科學的算學當作遊戲,其原因就在於此。
現在來看,李汝珍的這種態度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由於遊戲的態度,人們便消除了探索的勇氣,而僅僅以記誦為能,所謂的觀點也不過是拾取他人的餘唾。由於遊戲的性質,決定了大家所知道的東西必須在同一個領域之內,而限製了人們向新領域邁出一步的嚐試。因為過去的知識雖然還沒有達到大爆炸的程度,但由於不分科,其總量是非常巨大的。要掌握這些龐雜的知識,要讀完這些艱澀的著作,想來人的一生已經浪費大半,還怎能向未知的領域走一步呢?再說古人大都有古勝於今的觀點,現在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記錄曆史或者對經典的詮釋,也就是因為有了這種社會思潮作背景,李汝珍對智佳國的貶低才可以解釋得清楚。
但不論怎麼說,李汝珍創造了一個智佳國,還是給海外諸國增添了一點新的亮色,畢竟從《山海經》、《博物誌》到李汝珍的時代,人們可以看到海外世界還是在發展進步的。盡管李汝珍轉而又否定了這個國度,但它畢竟存在著,是天朝人士應該學習的、可與”學問之國”黑齒國並稱的”技藝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