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新一代學人的新詩運動(1 / 3)

“新版”學人之詩曾輝煌一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晚清詩壇並沒有朝著這條路徑努力探索下去,反而越來越向傳統學人之詩看齊。最明顯的表現有二:一是1903年後,梁啟超的詩風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詩歌內容由激進轉向保守,“獻身甘作萬矢的,著論求為百世師”(《自勵》)的豪情漸少,“清時我亦成樗撒,分作神州袖手人”(《櫟社諸賢見招》)的惆悵增多,與之聲氣相同的多是“同光體”詩人。他拜趙熙為師,送稿求證於“同光體”著名詩論家陳衍。當康有為等人頻頻稱讚梁啟超詩“淵懿樸茂,深入昌黎之室”時,他的詩作愈來愈皈依“舊風格”,離“新版”學人之詩的革新精神相去甚遠。二是王國維中年後,便絕少再作歐西哲理詩,返回到傳統學人之詩的創作之路,詩歌多為詠史、題畫和酬贈之作。

梁啟超和王國維詩風的變化固然同個人“一時有一時之愛好”及所處文化環境的變化有關,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們認為“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詩詞,終不若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為愈有味也”;新版“學人之詩”隻是其人生藝術尚未成熟時的興到之作,他們心靈深處的藝術標準依然眷戀於傳統形態的詩歌;而且他們環視周圍,發現作“新體詩”的同仁的身影越來越稀少和模糊了,他們不得不對自己先前的詩風進行深刻的反思並作出了“成熟”的揚棄。

於是晚清詩壇一度出現的幾縷晨曦消退了,傳統學人之詩的積弊在經過一陣闖蕩之後似乎又回到了先前的水平。對傳統學人之詩進行改造、調整、出新的重擔落到了20世紀初一批“新式”學人身上。

以飽浸西學或深受西學影響的有學之士——胡適為主將,陳獨秀、錢玄同為副將,劉複、周作人、魯迅、沈尹默、俞平伯、陳衡哲等人為這支隊伍的生力軍,但他們的詩歌顯然不具備學人之詩“新形態”之資格。他們詩歌的話語方式與審美取向主要來自西方美學,尤其是其審美原則中有一種完全排斥知識、學問而獨尊抒情之取向,因此盡管可以把他們的詩稱之為一種新的詩歌樣式,有“新版”的特征,但由於他們有濃鬱的“反智主義”、“反傳統主義”和“反本土主義”傾向,“主張把線裝書全投茅廁者,趨新之論轉為掃舊,一若拔本塞源”,顯然他們走的是一條與傳統學人之詩相悖的路子。

一、胡適反對以學問為詩

胡適反對以學問為詩(文),“模仿”、“掉書袋”、“假古董”、“爛調子”成為他常用的批評古典詩文的話語。

1917年,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拉開了文學革命的序幕。他先在《寄陳獨秀》中提出文學革命須做到“八事”;一年後又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中提出文學革命要反對“八不”;旋又將“八不”壓縮成“四條”。此外,他還指出中國古典文學“三大弊端”。“八事”、“四條”、“三大弊端”其實也就是“八不”: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三、不用典。四、不用套語爛調。五、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七、不摹仿古人。八、不避俗話俗字。(《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八不”其三反對用典;其四反對規模前人章句;其五反對音韻之學;其七反對模仿古人的格調法度,其實就是反對古典詩歌以學問為詩的路子。其中尤以反對用典為甚。胡適反對以下情況的用典: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幾種解釋,無確定之根據。今取王漁洋《秋柳》一章證之:“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裏青荷中婦鏡,江幹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此詩中所用諸典無不可作幾樣說法。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學所以達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讀五車之書,然後能通其文,則此種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語,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語)是其例也。今人言“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寫山高與天接之狀,而曰“西接杞天傾”。

(5)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亂用作普通事實。如古人灞橋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種特別土風。陽關、渭城亦皆實有所指。今之懶人不能狀別離之情,於是雖身在滇越,亦言灞橋;雖不解陽關、渭城為何物,亦皆言“陽關三疊”、“渭城離歌”。又如張翰因秋風起而思故鄉之蓴羹鱸膾,今則雖非吳人,不知蓴鱸為何味者,亦皆自稱有“蓴鱸之思”。此則不僅懶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文學改良芻議》)

胡適在很多場合都解釋了他反對用典炫學的理由。他認為典故一般不切合時事,不切合情感和生活,作出來的詩也就顯得不合時宜。他曾舉胡先驌在美國所作之詞為例:“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幺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胡適說:“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言套語耳。‘翡翠衾’、‘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簾’、‘幺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絕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文學改良芻議》)“時代變遷,一時代的套語過了一二百年便不能適用。如宋人可用‘紅巾翠袖’代表美人,今世的女子若穿戴著紅巾翠袖,便成笑柄了!又如古代少年可說‘衫青鬢綠’。後來‘綠’字所表示的顏色漸漸由深綠變成淺綠,我們久已不說頭發是‘綠’的,所以我所說文學改良的八事中有‘不用套語’一條,正是為了這個道理”。(《追答李濂鏜君》)

他反對用僻典還因為許多或曆史的,或文學的,或神話的,或豔情的典故套語,隻有個中人能懂得,局外人便不能懂得。局外人若要懂得,還須請個中人詳加注釋。他說詩歌本來是“言近旨遠”的,有的詩歌本來是極淺的意思,卻用了許多不求人解的僻典,若不知道他寄托的意思,便成了全無意識七拚八湊的怪文字,成了“言遠而旨近”的詩。這種詩也許在當時有不得已的理由,在後世或有曆史上的價值,但在文學上卻不能有什麼價值。(《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他還說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須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們須說‘王粲登樓’、‘仲宣作賦’;明明是送別,他們卻須說‘《陽關》三疊’、‘一曲《渭城》’;明明是賀某人生日,他們卻須說是賀伊尹、周公傅說。更可笑的:明明是鄉下老太婆說話,他們卻要叫她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兒;明明是極下流的妓女說話,他們卻要她打起胡天遊、洪亮吉的駢文調子!”

他還認為用典者表麵上看來有學問,其實是才學淺薄,感情虛假,糊弄人,“適嚐謂凡人用典或用陳套語者,大抵皆因自己無才力,不能自鑄新辭,故用古典套語,轉一彎子,含糊過去,其避難趨易,最可鄙薄!在古大家集中,其最可傳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老杜《北征》何等工力!然全篇不用一典(其‘不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二語乃比擬非用典也)。其《石壕吏》、《羌村》諸詩亦然。韓退之詩亦不用典。白香山《琵琶行》全篇不用一典。《長恨歌》更長矣,僅用‘傾國’、‘小玉’、‘雙成’三典而已。律詩之佳者,亦不用典。堂皇莫如‘雲移雉尾開宮扇,日映長龍識聖顏。’宛轉莫如‘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纖麗莫如‘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悲壯莫如‘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然其好處,豈在用典哉?”(《寄陳獨秀》)“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文學改良芻議》)。

他站在文學發展史的高度反對習用古人格調體式。他認為某個文學式樣發展圓熟了,劣等的文人便來模仿,模仿的結果往往是學得了形式上的技術,而丟卻了創作的精神,天才墮落而為匠手,創作墮落而為機械。生氣剝喪完了,隻剩下一點小技巧,一堆爛書袋,一套爛調子!於是這種文學方式的命運便完結了,文學的生命又須另向民間去尋新方向發展了。(《〈詞選〉自序》)文學便是以這種方式螺旋式地向前演進的。他批評樊增祥、陳三立、鄭孝胥等人,“其詩皆規模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為至高目的,極其所至,亦不過為文學界添幾件贗鼎耳,(豈)文學雲乎哉”(《寄陳獨秀》)。又說陳三立他們學習黃庭堅派喜歡掉書袋,往往有惡劣的古典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