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一些詩歌揭示出清王朝的種種社會危機和衰敗之象。如《詠史五首》(《詩文集》卷1):“功高而不賞,謠諑來青蠅。吳起泣西河,伏波觸炎蒸。長城訖自壞,使我涕沾膺。”表達了清朝政府內部矛盾重重,互相攻訐,互相傾軋,陷害忠良,自壞基業。“長星十丈餘,白日墮霾霧。翾飛逐醪轂,燕雀爾何哄?”痛惜賢良之臣被逐被害,而操縱大權、炙手可熱的一班人物卻得意忘形;“萬物盜天地,豈況鼠在倉。木大忽顛揭,所食與俱亡。”指出貪汙腐化成風,動搖了國家根本;“人心有激宕,天意方洞。無辜或於罹,有罪覆解縱。九關森虎豹,闊越不可訟。”哀歎政治的黑暗與腐朽,人們不堪忍受,隻能奮起反抗;就在國內千瘡百孔之時,西方侵略者攜帶著鴉片,以鐵艦大炮轟開了中國的大門,國人慘遭蹂躪,“逆夷昔爛漫,兵甲禦南東。殺人飼蛟鱷,大海為之紅”(《送黎樾喬侍禦南歸六首》,《詩文集》卷3)。
他的一些詩歌表達了學問離開實用,就是無用之學;士人如“通經不達時”,就是腐儒的思想,“迂腐譏《淵騫》,空疏訕商偃。前者激波瀾,後者恣鬥很”(《丙午正月二日作》,《詩文集》卷3)。他恥於徒事辭章之學,“鐫章琢句尋常事,激烈心情絕可憐。今日詞臣段頗牧,古來豪士出幽燕。……莫藉文章追往哲,要憑肝膽報皇天”(《書邊裒石詩集後二首》,《詩文集》卷4)。他甚至有點偏激地說:“男兒讀書良不惡,乃用文章自束縛。……丈夫求誌動謂莘,蟲魚篆刻安足塵!賈馬杜韓無一用,豈況吾輩輕薄人”(《感春六首》,《詩文集》卷3)。他希望天下士人能潛下心來,研求實務之學,“廿年深究齊民術,一卷新呈水利書”(《送唐鏡海先生九首》,《詩文集》卷4)。
曾國藩的詩歌與清代傳統的學人之詩相比,呈現出兩個不同的特點,一是以專門學術入詩的情況很少,尤其是乾、嘉詩人最喜歡的金石考據詩在他的詩歌裏極少見(翻閱他的詩文集,僅有一首考據詩《太學石鼓詩》,一首述學詩《題俞蔭甫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後》)。這說明他的詩已不同於乾、嘉學人之詩,表現出向抒情言誌的方向回歸的傾向,以學人身份作詩人之詩。二是他的詩歌闡發了經世思想,卻不像經世派詩歌闡述經世的具體方案、方法和途徑,也沒有經世派詩歌的譙怒疾呼之音以及隨之而來的匆忙、率易、膚淺、粗糙的缺陷,他的詩歌具有政治家雍容不迫的特征。
二、郭嵩燾的經世思想詩
郭嵩燾,字伯琛,號筠仙,湖南湘陰人。光緒初,召授兵部左侍郎,充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出使英、法兩國,以病乞歸。嚐以海外諸國非撻所及,當深思因應之宜,力戒宋、明紛呶,以弭近憂,而宏遠謨。其與外人交,一持公誠,屏矜氣,歸於和,劑於應,辯難者仍直爭,西人鹹敬服焉。光緒十七年(1837)卒於家,年七十四。在裏主講城南書字兼思賢講舍,啟迪後進如不及,尤以扶植善類、獎拔孤寒為己任,學者稱養知先生。
郭嵩燾的洋務思想是他經世思想的主要內容。他對魏源《海國圖誌》讚不絕口,稱其“考覽形勢,通知洋情,以為應敵製勝之資。其論以互市、議款及師夷人長技以製夷”。郭嵩燾處理洋務力求“通古今之變,盡事理之宜”(《彭笙陔〈明史論略〉序》,《文集》卷6),他清醒地看到“與洋人交涉已成終古不易之局”(《致沈幼軍製軍》,《文集》卷11),中國應該知情、順勢、依理來處理外交事務。所謂“情”,就是實事求是地考察洋情、掌握洋情,“能知洋情,而後知所以控製之法,不知洋情,所向皆荊棘也”。他認為“夷人之變,為曠古所未有”,因此與這樣的對手打交道,必須謹慎從事,“處之不得其法,則議論繁多,變故滋生,往往小事釀成大事,易事變成難事,以至貽累無窮”。所謂“勢”,是指世界和中國的基本形勢,以及根據客觀形勢所應采取的策略方針,“勢者,人與我共之者也。有彼所必爭之勢,有我所必爭之勢,權其輕重,時其緩急,先使事理了然於心”。郭嵩燾吸取曆朝經驗,強調審度國勢在對外交涉中的重要性,“中外之相製,強則拓地千裏,可以戰,可以守,而未始不可以和……計戰與和二者,因時度勢,存乎當國者之運量而已”。所謂“理”,就是按條例規則辦事,以理待人,“理者,所以自處者也。自古中外交兵,先審曲直。勢足而理固不可違,勢不足而別無可恃,尤恃理而折之”。郭嵩燾指出在對外交涉中,必須考求“事理”,可以理折服洋人,維護國家權益,因為“夷狄之民,與吾民同”。在“情”、“勢”、“理”兼顧的情況下,郭嵩燾提出了和平外交的方針。
郭嵩燾慨然有用世之心,“片雲飛墮楚冊孤,盡有遊談佐廟謨。白日當關驕臥虎,西風橫笛感啼鴣。樹榆何必輸安國,細柳寧聞任亞夫?曆代規模誰得失,空傳懷疏起雄圖”,“麒麟高閣妙圖形,端拱甘泉接萬靈。兵甲再施元聖略,車書一軌百年型。宋明局勢真旋踵,董賈經綸欲哄廷”(《苦雨四首》,《詩集》卷11)。“張騫持節出河源,一見端應勝萬言。空使徐嚴誇論策,幾聞頗牧靜邊藩?幅員茫昧成窺井,風雨棲遲好閉門。百尺高鬆無恙在,隻應長對阮公論”(《和眉生見贈四首》第二首,《詩集》卷11)。
他對清朝政府的外患有著清醒的認識,“兩載悉西虜,懸軍碣石開。虎狼深內地,魚鳥上邊台”(《寄唐孝廉治江南》,《詩集》卷2),“旅獒不入王都貢,坐見煙塵四海青”。他盡管提出了和平外交的思想,但是對清政府一味妥協西方侵略者表示擔憂,對熱衷於妥協的誤國之臣十分不滿,“和戎魏絳豈疏虞”,“複道金繒歸浩劫,枉從狐鼠乞殘生”,“森嚴門限誰摧壞”(《出都雜感》,《詩集》卷2)。戰敗之後,他認為必須吸取過去疏於防備、臨敵驚慌失措的教訓,以警醒的語氣說:“今日當關戈甲偃,補牢雖晚未嫌遲”(《豐樂鎮書壁六首》,《詩集》卷2)。“灌門一夜千檣集,螟駕白浪高崔嵬。島夷貢納阻一水,崖水蕩蕩誰所開。豈無牧令驅除力,征兵十道何有哉!海門烽火諸城逼,當官慘淡無顏色。廟堂深意且招徠,逡巡恣彼窺門閾。雕弓鎖甲足侯要,小邦亦古子男國。萬一天綱有凋瘵,君須走馬前殺賊”(《送吳英樾之官浙江》,《詩集》卷4)。並對防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昔遊越巂間,西師難初構。灌門事反複,熛至帆檣湊。轉深掠崖山,石火裂穹岫。更聞閩與粵,萬舶奔飛溜。昭昭睹天狼,有弧不及彀。須防章武郡,中國屏藩舊。廩廩河東公,屹立懾強寇”(《寄呈陸方伯建瀛》,《詩集》卷3)。他指出要加強長江口及京津等要害地區的防衛,以防事發突然,措手不及。
他認為在當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以容忍為要,不宜和他們開戰,隻有待日後強大了,才能對西方侵略者強硬,“島夷有要約,朝野氣徒結。陰謀展時日,濡忍用此訣。冥行四十年,國恥誰能雪?建武運中興,北庭請詣闕。班掾議酬答,稿草並論列。豈無應對才,發言能屈鐵”(《苦雨四首》,《詩集》卷11)。對外政策的製定要深謀遠慮,不能迂腐呆板,“西法爭新巧,深機在遠交”(《左恪靖侯挽詞》,《詩集》卷14);必須“端須持尺寸,權量及瑣屑。寧為世俗訾,或幸資補綴”(《顏貞女詩》,《詩集》卷14)。
郭嵩燾對內亂也有很清醒而又深刻的認識,尤其是針對太平軍起義的原因及鎮壓措施,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弊政多端、民不聊生是太平軍起義的根本原因:“漢家稗政固多端,禍起黃巾一局殘。江路經年猶燕處,鍾山終古失龍蟠。枕戈有暇籌防禦,厝火何人策治安?君看烽煙傳小警,長途飛檄浩漫漫。”指責一些地方官沒有吏治理財之能,徒知搜刮民脂民膏來完成國家賦稅,致使百姓無法安生:“詔書寬大惜黎元,誰識軍興耗費煩?經國要諳《鹽鐵論》,拜官先失政刑源。錐刀析利徒為擾,閭裏輸忠未敢論。他日廟謨誅卜式,論才終愧漢公孫。”他認為朝廷要招募的不是不顧大局、擁城自保者,而是敢於出擊、為國建功者:“嬰城蘇峻原無策,臨敵王恢亦是才,要識奔堤緣蟻穴,豈聞下詔覓龍媒”(《感事四首》,《詩集》卷5)。痛斥不知國之安危、一味獻媚取寵者,“交口誦升平,人人盡伊呂。劉向條災異,鑒往如列炬。轉石與拔山,持論徒毛舉”(《苦雨四首》,《詩集》卷11)。
郭嵩燾主張培養新式人才,以實學取代虛文。他鑒於“捐例廣開,人尚虛浮,士鮮實學”,呼籲“方今要務,莫急於崇尚實學,振興人文”。他對清政府的官吏任用選拔製度頗為不滿,認為如此選拔出來的人隻會擺架子,隻會爭吵空談,拿不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人才奔湊千途進,世局喧闐一曲終。意氣淩人真作劇,摶沙鬥草走村童”(《和眉生見贈四首》之二,《詩集》卷11)。他認為仕途之人,才幹須能治理社會,能經營一方,“古之求仕人,實資駕禦才”(《送王待聘歸湘鄉兼寄曾九弟國荃》,《詩集》卷4)。如果沒有經天緯地之才學,縱功名有成,也是迂腐懦弱之人,“丈夫不學縱橫術,掇拾卿相療寒餓”(《胡雲璈〈屺瞻圖〉》,《詩集》卷3);“世俗急榮名,空腹如瓠壺。徒聞磊落士,皓首箋蟲魚。雖得一命榮,詎使心膽舒”(《不洪君題其大父吳興守〈著書圖〉》,《詩集》卷4)。他痛批空談誤國之人,“讀書不適用,不如手一壺。哆口陳危言,徒為史傳巫”(《程定甫先生〈秋夜讀書圖〉次王益吾韻》,《詩集》卷14)。他看不起徒事辭章之學的人,“隻如文章一小伎”,“誰能探本篤經術”(《送汪太史廷儒使畢還朝》,《詩集》卷3)。讚揚了“或敘經典,或明政術”的學者,“王符高論在,或許續《潛夫》”(《奉簡陳信州五首》,《詩集》卷3),“王符近有《潛夫論》,與子同為磊落人”(《與黃太史彭年》,《詩集》卷4),“讀書用世政須此,莫倚著述藏名山”(《王君〈讀書圖〉陸員外鍾漢屬作》,《詩集》卷4),“生平一寸心,六經手耘鋤。博采經濟資,泛濫晃董餘。齗齗陳水利,足備河渠疏”(《為洪君題其大父吳興守〈著書圖〉》,《詩集》卷4),“縱橫王會圖中見,天下車書自一家”(《贈越南使臣阮臣懦夫侍郎》,《詩集》卷11)。尤其是國家民族處於危難關頭,更應講求拯世救危之策,而不是空談,“時艱文學論鹽鐵,生計人家樹薤榆”(《次韻魏弼峰見贈二首》,《詩集》卷14)。
郭嵩燾的詩歌總體上呈現出傳統學人之詩轉向“新版”學人之詩的過渡狀態。他的詩歌不具有乾、嘉學人之詩的風貌,在他的詩集中沒有純粹的學問詩,隻有《鄒見嶽太仆〈嘉靖壬戌會試朱卷〉詩為鄒資山作》(《詩集》卷10)、《河伯潭》、《磊石山》(《詩集》卷13)等幾首學問化程度較深的詩。他說:“予自三十六七以來,遂廢詩文之業,蓋謂今之詩文者,徒玩具耳,無當於身心,無裨於世教,君子固不屑為也。”(《詩集》自序)這固然是傳統學人輕視詩文的觀點,但也體現出他的經世思想。
1877年,郭嵩燾被清政府任命為駐英法公使。然而身處異國的他並沒有被異域文化所吸引,詩集中沒有一首反映近代西方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民主製度和曆史文化的詩歌,隻有兩首描寫異國的景物詩:“客行國萬八千裏,忽忽移居咫尺間。天地容身無礙小,人禽爭食隻求頑。九衢車馬奔成海,萬戶雲煙疊似山。小作遷家高處住,支窗容我一開顏。”(《移居》,《詩集》卷12)“細碎風聲昨夜聞,曉寒輕幌綴冰紋。鳩呼日出朝煙濕,鵲踏枝翻細雨紛。忽憶妙高峰頂雪,招來嶽麓寺前雲。殊方歲晚真無奈,取次顛狂借酒醺。”(《早起見雪喜而作》,《詩集》卷12)這說明郭嵩燾的詩學思想和視野還遠沒有跨入“新世瑰奇異境生,更搜歐亞造新聲”的“新版”學人之詩的行列中。
三、張之洞的經世思想詩
張之洞,字孝達,號香濤,直隸南皮人。《清儒學案》稱他“實事求是,師漢儒;檢束身心,師宋儒。嚐謂先博後約之教,孔、孟所同,故鴻才碩學,博術群書,而宅中官運亨通正,操履篤實,終身不懈”,“合漢、宋、中、西,以求體用兼備之學。規模閎遠,軌轍可循,雖時勢所趨,未必盡如其誌,守先待後者,所當奉為龜鑒也”。
張之洞早年以清流派自居,“誌士豈自見,動與艱危尋。竹箭無曲枝,卷葹多苦心。白日有覆盆,刳肝訴九閽,虎豹當關臥,不能遏我言”(《送馮竹儒焌光赴湖北入益陽胡撫部幕》,《詩集》卷1)。他對晚清天災兵燹相乘的時局深有感觸,“趙北方憂水,河陽尚用兵”(《南歸道中作,時懷慶被困,訥督部爾經額恩、尚書華勝、飲差保托、將軍明阿李撫部僡合兵援之》,《詩集》卷1)。對國人耽於安樂、無視危機、文恬武嬉、腐敗叢生、終成大亂深表憂慮,“刁調青末,終致沙石飛。嵬金堤高,安知蟻穴危。清晏五十年,養此氓蚩蚩。文吏吾公醉,武卒市人嬉。江南信可哀,河北守者誰?勢欲括赤縣,與之作潢池”(《哀時》,《詩集》卷1)。對西方列強的入侵,清政府怯弱無能,一味妥協擔心不已,“海水群飛舞蜃螭,甘泉烽火接令支。牟駝一旅猶言戰,河上諸侯定出師,地孽竟符蒼鳥怪,天心肯使白龍危?春秋王道宏無外,狹量迂儒那得知”(《海水》,《詩集》卷1)。
張之洞早年屬於援引經旨,放言高論,不免流於空疏的清流派,中年以後轉變為師夷長技、實業救國的洋務派。有兩個因素促成了他的轉變:一是任山西巡撫時接觸了李提摩太,二是甲申戰後被堅船利炮打醒。如果說前者是引子,那麼後者就是關鍵。對於張之洞思想上的這一巨大轉變,其幕僚辜鴻銘分析得非常透徹:
當時濟濟清流,猶似漢之賈長沙、董江都一流人物,尚知六經大旨,以維持名教為己任。是以文襄為京曹時,精神學術無非注意於此。即出膺封疆重任,其所措施亦猶是欲行此誌也。洎甲申馬江一敗,天下大局一變,而文襄之宗旨亦一變,其意以為非效西法,圖富強,無以保中國;無以保中國,即無以保名教。
中法戰爭期間,他負責籌餉購械,捉襟見肘,艱難萬端,深刻體味到了仰人鼻息的艱難:
去年各省設防以來,所購軍火不下數百萬金,而良粗不齊,且損重費;甚至居奇抑勒,借口宣戰,停運截留,種種為難,令人氣沮;其運腳、保險、行用等費扣至四五成不等。仰人鼻息非長策。(《籌議海防要策折》)
張之洞的洋務思想在他的《連珠詩》裏有所體現,第二十六首雲:
乞火不如取隧,寄汲不如鑿井。求己勝仰人,勞暫逸乃永。嬰兒在人掌,待乳存徼幸。貧士衣中珠,未索自不省。世人誌在偷,不好精進猛。齊景但出涕,趙孟惟顧景。亦如士為學,剽竊非修綆。謀國計久長,豈得飾清淨。國與天地立,眾醉須獨醒。吾聞周易象,自強為要領。(《詩集》卷3)
袁昶謂此章乃“言天積氣而成剛,士積精而自強,國積賢而道昌。必終日乾乾,終夕惕惕,以自強不息為要領,然後可與圖治”。意在強調自強的重要性。前文提到中法戰爭時,張之洞負責購買洋槍洋炮,受人製約,每多掣肘,正如嬰兒在人掌,有沒有奶喝自己說了不算。所以張之洞強烈地感受到國家要強大,靠外來的援助是不可能的,“求己勝仰人”,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每個人,每個國家都有潛在的能量,就像貧士衣中之珠,而如何利用衣中之珠來致富,就要戒除懶惰之心,從根本做起,勤為砥礪,以長久為計,那麼終會有所成。
《連珠詩》第十四首:
越人衣文蛇,代馬依北風。習俗尚各別,禮樂豈苟同。聲教化所始,非類神所恫。病吟不改舄,囚操不移鍾。文軌古自一,皮卉今交通。胡纓與蕃樂,汩亂安所終?物曲雖博取,王製乃常宗。許孱乘荊車,魯殃作楚宮。讀書歎微管,適野憂其戎。能嚴內外辭,方有膺懲功。吾聞白太傅,華聲諷樂工。(《詩集》卷3)
袁昶謂:“此章言《小雅》道缺,四裔交侵,外侮之來,乃內蠹有以召之。”其實這首詩表達了張之洞對待西學的態度,即“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物曲雖博取,王製乃常宗”,謂可以學習外夷的器物,不能學習他們的文化。“許孱乘荊車,魯殃作楚宮”,謂學習外來事物如果喪失自我,化於夷而不能化夷,必會帶來禍患。張之洞還認為要盡快培養精通洋務的人才,熟悉國外情況,才能更好地與西方列強溝通,“故知能道勝要盟”(《贈日本長岡護美三首》,《詩集》卷4)。
張之洞反對空談,強調要有真才實學,經世濟用,“士貴知道要,不在誇多通”(《連珠詩》,《詩集》卷3),“空談吏治兔園流”(《唐明皇》,《詩集》卷4)。士人當求濟世之學,讀經世之書,“問君據案讀何書?乃是黃帝太公之陰符。神州如沸何人責?作此寂寂真非夫。既不羨賤儒科名嚇腐鼠,複不為才人詩酒鬥龍虎。纖美儀容何害崔伯深,縱橫大略誰識陳同甫”(《卯金子行贈姊夫劉伯洵》,《詩集》卷1)。他看不起徒事辭章的文人,“宋玉景差無學術,僅傳詞賦麗千秋”(《屈大夫祠》,《詩集》卷2),“亦如文章士,苦心自抽繅。究竟歸幻滅,何補人一毫。造幽和已滑,極絢精必遙。人賞等玩物,不嚐如風飄。老聃薄虛車,揚雄悔刻雕。空憐投溷賀,複笑秋蟲郊”(《連珠詩》,《詩集》卷3)。
他所景仰的古人都是些經世韜略之士,如“辭達風清兩義均,輕縑大練濟時臣”(《讀史絕句二十一首》,《詩集》卷4)的張九齡、“手扶日月起泥塗,刀筆誰能薄吏胥?坐擁神皋建宗稷,先爭始計在圖畫”的蕭何、“一椎已竭孤臣力,三略終成帝者師”的張良、“少學申商強受經”的晁錯、“定策功高”(《詠古詩》,《詩文集》卷9)的霍光。肯定了當世身懷韜略的人,如讚揚喜好講求兵事的吳子珍“文瀾不取歸熙甫,兵略時同魏默深”(《挽同年吳子珍》,《詩集》卷1);表彰對內精於吏治,對外能出謀劃策的袁昶“七國連兵徑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能為君王策萬全”,“民言吳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過蕪湖吊袁漚簃四首》,《詩集》卷4);旌揚頗有韜略的柯遜庵“不辭霜鬢與灰心,廟略堅強挽陸沉”(《六十九歲生日,柯遜庵中丞賦詩為壽,慚惶感歎,奉答二首》,《詩集》卷4)。
他所作的《連珠詩》(《詩集》卷3)是其經世詩最集中的表現。
第一首言當政者如無遠慮,必有近憂,“賢惜沒世名,聖為百世謀。宣尼日棲皇,公旦思綢繆。天高可倚杵,海深或斷流。陽烏畏仰射,六鼇防垂鉤。吾聞堯與舜,日為天下憂”。袁昶謂:“此章戒處高位者,無事時盤遊怠敖,必至於釀亂。故明君良相常製治於未亂,曙戒於幾先。”
第二首謂國家選取人材要以德為先,品節敗壞的人為害性愈大,“相士貴取節,非謂根本傷。菀集枯則背,饑縶飽且颺。其始受操縱,其終不可量”。
第十首勸當政者去嚴刑而從簡政,“作聖容為本,用晦明之符。坐照有心鏡,象罔得玄珠。隋文好聰察,肘腋忘獨孤。懷君辨白馬,無救國為墟。王道如春台,亡國如秋荼。法煩亂愈生,徒快巧吏胥。救國且不給,安問宏遠謨。吾聞史公書,漢興由破觚”。
第十一首告誡當政者以勤政為本,耽於宴樂必將不思進取,“酖毒生宴安,善心出勞苦……吾聞周公旦,無逸戒聖主”。
第十五首認為國家用人必須謹慎穩當,切不可重用空談無當、紙上談兵者,“耕當問奴,織當問婢。兵係國存亡,將係民生死。書生好大言,法吏多吝鄙。劉秩陳陶覆,吳隱廣州委。謖才蹶街亭,琦賢挫好水。軍容唐掣肘,言路明閧市。罷鎮歸郡縣,宋氣不能起。能兼文武才,翁歸世無幾。老馬識徑途,老卒知營壘。吾聞漢高皇,哀歌思猛士”。
第十八首言當政者當剿撫並用,恩威相加,剛柔相濟,“君子有卷舒,帝王有弛張。南越綏以柔,匈奴克以剛。李煜馴而滅,仲謀抗而王。度德為進退,相時為行藏。洪範陳皇極,極以中為綱。吾聞孫思邈,智行兼圓方”。
第二十五首言當政者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三人成市虎,一裏能撓椎。習非可勝是,誌士之所悲。無端亦無末,徒以戾俗訾。蒙深誰能擊?複窮凶在迷。黠者詐不汗,愚者悍不思。飽食百無事,但為哆口箕。既有盈篋謗,豈無投杼疑。可使童生角,能變素為緇。以此理亂樞,供彼談笑資。任賢賢必搖,舉事事必隳。訛言既莫懲,國事遂阽危。不信嗃嗃多,救藥無所施。吾聞《小弁》篇,君子舒究之”。
第二十七首言當政者當有容納百川的胸懷,使天下之民各得其所,“良醫之門多病人,隱栝之門多曲木。能者用其能,老死猶不足。龍蛇堯階儆,駔盜孔門育。天意主仁閔,聖政哀惸獨”。
第二十八首言當政者要恩義並施,寬嚴有度,“不聰不明,不能為王;不癡不聾,不能為公。家國雖有別,恩義貴得中。正位稱嚴君,嘻嘻以吝終”。
第二十九首言當政者貴在才無大小,能人盡其用,用盡其能,“造父無馬無所見其能,羿無矢無所見其巧。不患國無人,有賢不知寶。有不得其用,用不盡其道。掣肘作書難,狐搰成功少。廉頗棄異邦,樂毅不自保。信陵徒飲酒,屈原空起草。虞卿著書窮,荀況作賦老”。
第三十一首言當政者平時要廣施仁政,惠及萬民,才能國治民安,禍亂不生,“王道利萬民,惟在因自然。吏良若慈父,不必讀法煩。政平若雨澤,不必煦沫憐。勸桑拔民茶,勸農蹊民田。清丈奪民時,青苗貸民錢。水利拂民俗,保甲擾民眠。不見倉箱溢,但聞冠蓋喧。冤獄不能察,罪人施蒲鞭。寇兵不能禦,亂後埋傷殘。堤防不早築,災後施粥饘。有司書上考,閭裏減炊煙。雖或勝貪饕,實足長巧奸。吾聞劉子政,去害馬自全”。
第三十二首言當政者要克己勤儉,清心寡欲,“人君思恤民,莫如先寡欲。鷇食與鶉居,鎮以無名樸。漢文履革舄,宋仁惜羊肉。所省能幾何?克己為化俗。務觀民廢業,貴珍吏貪黷。木鐸何人聽?戒石何人讀?夜飲國失日,求仙巫蠱伏。上好下必甚,有如景響速。諒哉為君難,不得稍快足。無怪石戶農,甘心辭黃屋。吾聞唐開元,身瘦天下福”。
張之洞的詩歌雖然出現了積極的經世思想,但與同時代的維新派學人之詩大相徑庭。這從以下兩個方麵表現出來:
一是晚清以來,隨著國門的被迫打開,一些前所未見的新鮮事物紛至遝來,同時一些新名詞也隨之而來。於是,很多詩人筆下紛紛出現新名詞。即使如陳三立這樣的舊派詩人,其《散原精舍詩》中也出現了大量的新名詞,比如“安得神州興女學,文明世紀汝先生”(《視女嬰入塾戲為二絕句》)、“家庭教育談何善,頓喜萌芽到女權”(《題寄南昌二女士》)等。至於“詩界維新”派中的人物如黃遵憲等,其筆下新名詞之多更是難以統計。陳三立、黃遵憲都曾在張之洞幕府中任職,但張之洞為詩絲毫沒有沾染這一風氣,從來沒用使用過新名詞。張之洞提倡雅正,在他看來用這種新名詞是不雅的。從汪辟疆《記張之洞》中可以看出他對新名詞的態度:
易實甫亦文襄所賞,朝夕進見,靡會不從,後以奉命擬文稿,中頗用新名詞,文襄大怒,戒從官:“以後易來謁,毋得通報。”其喜怒有如此者。文襄獎新學,而喜舊文。又一日見一某君擬件,頓足罵曰:“汝何用日本名詞耶?”某曰:“‘名詞’亦日本名詞也。”遂不歡而散。
張之洞的詩歌中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意識,他於西學並非全然外行,未曾涉獵,其詩歌卻極力排斥西學,即使詩筆涉及域外,如《俄國太子來遊漢口,饗燕晴川閣,索詩索書,即席奉贈》、《希臘世子》、《贈日本長岡護美三首》、《送沈乙庵上節赴歐美兩洲二首》等,也依然不見域外思想。這種詩如果是黃遵憲等人寫起來,肯定是馳騁西學,滿紙新名詞。
二是張之洞的思想秉承傳統的儒家思想,對有悖於儒學的“新學”難以接受,在《學術》一詩中他寫道:“理亂尋源學術乘,父讎子劫有由來。劉郎不歎多葵麥,隻恨荊榛滿路栽。”並自注道:“二十年來,都下經學講《公羊》,文章講龔定庵,經濟講王安石,皆餘出都以後風氣也。遂有今日,傷哉!”(《詩集》卷4)這決定了他的詩歌不可能突破傳統詩歌的畛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