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也有傷心事,過了而立之年,他仍然孑身一人。他家不富裕,或者一點也談不上寬鬆。他母親死了,留下他一個,他父親二婚,生了兩個妹妹,父親撒手人寰。後媽勤力,像個男人一樣拚搏,卻犯疾病死在地裏。他不僅要照顧自己,還要照顧兩個妹妹,一來一去,妹妹嫁人生子,他的終身大事仍然懸著。他著急不著急,從他麵上還真看不出來,或者他安於天命,或者他順其自然,或者他把憂傷深深藏了起來。左鄰右舍卻為他著急,隻要哪裏有出嫁的閨女,哪裏有與丈夫離了婚的婦女,村裏的好心人都會去打聽,希望能為查叔解決終身大事盡一份力。查叔似乎並不以為然,他仍堅持著自己的方向,似乎忘記了一個男人的責任。有一天在我家被鄰居數落起來,查叔才說:父親死的時候背了多少債,母親死的時候背了多少債,妹妹上學又花費了多少,哪個清楚?手裏沒錢,想再多也是白想。查叔說這些的時候很窘迫,好像被人揭開了瘡疤。但是,在農村,多少人家裏有餘錢?即使有,也是一個清可數的數字。奶奶說:馬有鞍,人有伴,人生有人路,路是人走出來的,不要看眼前,要想往後。查叔不語,過年,即從東邊的山村裏接回一個女人,從此吃飯不再孤單。
查叔沒有孩子的時候,我就離開了東崗腳。
我再見到查叔,他的兒子德順已經在村裏跑來跑去,追著鬧著,雖然穿得樸實,但看起來還清秀。大家都生怕查叔的老婆不能生育一個智力正常的孩子,為查叔捏著一把汗。德順上小學,上初中,上中專,一路順利,大家才覺得是杞人憂天。查叔並不因德順的長大而老去。我離開他的時候,他是三十好幾,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撈魚,下地能挖土,下田能作犁耙,健健康康,像所有留守在村裏的人一樣,早出晚歸,將生活弄得服服帖帖,有滋有味。人在他鄉,每當想起湘南,就會想起他們,他們曾帶我玩耍,帶我去永安圩挑豆子賺錢,帶我種田,帶我去街上看女人。一切像在昨天,溫溫的,怎麼突然之間,查叔就病危了,要跟這個世界作別了呢?我們欠他那麼多還沒有還,他還有那麼多日子沒有過,他怎麼就能這樣甘心地離開這個逐步在改善的人間?我給在長沙工作的弟弟打電話,說查叔的狀況。弟弟也很傷感,說他怎麼能這樣老去呢?我們還欠他那麼多。掛了電話,弟弟又給縣裏醫院打電話,要醫生好好治療查叔,錢不夠就先記在他名下。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努力挽救查叔。我跟弟弟像查叔一樣,在做著掙紮。離開東幹腳,我們遠離了生離死別,每每聽到這個去(死)了,聽到那個去(死)了,很多人都去(死)了,鄉村荒涼了,我們的心也糾結在一起了。如果父輩都離開這個世界,我們的鄉村將如何保持原來年輕的樣子?
查叔、父輩、我輩,在不知不覺老去,沒有老的是我們的記憶。我得做好準備,我不知道他們、我們和家鄉將來會發生什麼變故。在那樣一個美麗的村莊,那些青春留在我們記憶的鄉親,那些在為孩子們在努力耕耘在為生活堅持的父老鄉親們,他們永遠都是我們生命中最年輕最堅實的支柱。他們在老去,我不能阻擋,任何人也不能改變,如同我此時的心境,又一個年輕的人老去,我將如何麵對?鄉村在脆弱,在蒼老,在荒蕪,我的鄉村,我拿什麼去做你的脊梁?查叔在笑,我卻一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