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開會,家裏來電話,我摁掉了,走出會議室,到過道裏給家裏複電話。父親小氣,沒有重要事情,一般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電話撥回去,父親接了,有點生氣,大聲問我為什麼剛才不接電話?我說:在開會呢,人多,接電話怕吵擾人家。父親“哦”了一聲說:你趕快給德順打電話,他爸爸不行了,醫院發病危通知書了。德順的爸爸我叫他查叔,我很熟,特熟,非一般熟,怎麼突然就病危了呢?我問:什麼情況?究竟發生了什麼情況?父親說:上吐下拉,不是痢疾,拉的吐的是血,現在醫院還沒有出診斷結果。我問:很嚴重?父親說:現在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吃喝拉撒都自理不了,估計快了。我知道,父親說的快了,就是快要死了的意思。我問:誰在照顧他?我知道,德順的媽是照顧不好人的,她精神正常但思維愚笨動作遲鈍。父親說:是他姑丈。我哦了一聲,想:一個殺豬的怎麼會照顧人?我回答說:我馬上打電話給德順,便掛了電話。從聽到查叔住院起,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路過的同事見了我的悲痛模樣,不解地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有點感傷而已。同事聽了不再問,他明白,一個農民工,是經常要感傷的。
在過道裏呆了好一會兒,我才止住哽咽,心情平複下來,給在白雲工廠打工的德順打電話。德順今年十九歲,十八歲那年,我把他從東幹腳帶了出來,安排在一個五金廠打工。查叔怕他不聽話,臨出門的時候一再叮囑我,隻要德順進網吧,或者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搞鬼搞,就讓我見一次打一次,打了還要感謝我。德順是被他爸打過的,我不奇怪,我三十幾歲了,孩子也幾歲了,我父親還會拿著扒火棍打我。農民就是這樣,有脾氣,性格又直,一句話錯了,氣不打一處來,手裏拿著什麼,就拿什麼來教訓。德順來廣州之後還算自覺,換了幾次工作,中途休息了幾天,但找到工作之後,工資還長了一些。德順不愛說話,到了我的房子,隻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吃飯的時候吃飯,挺能吃,讓我看到年輕時候一頓飯吃一斤半米的自己。吃完飯之後,他說幾句好話,然後回他的工廠。由於轉換工作,他的手機號碼換過幾次,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是,謝天謝地,他每次換手機號碼都會告訴我。我打他的電話,第一次沒人接,我又重撥,一個男孩接了電話,我讓他轉告德順,說有要緊事。等了十幾分鍾,也不見德順複過來,再打過去,是德順自己接,我說:你趕快打個電話回去找維岸伯伯,你爸爸出事了。德順問:什麼事?我說:你爸爸病了,住院了,沒人照顧。德順問:什麼病?我說:你別問了,我說不清,趕快打電話回去。德順遲疑地“哦”了一聲,掛了電話。我沒有了繼續工作下去的興趣,往事一幕一幕地顯現出來,猶在眼前,一目了然。
二十多年前,我在春陵中學讀書的時候,家裏不窮,但父親為了實現他蓋新房的理想,將家裏的生活質量降到了最低,我在學校寄宿,每個星期日返校的時候,隻帶一瓶鹹菜充當一周的下飯菜,沒有油水,每天都感到饑餓難擋。每到了周六,放學就往家跑,跑回家,不見得就有吃的,家裏沒吃的,上小學的弟弟就跑到查叔家,把他的飯鍋拎到我們家,讓我吃飽一頓冷飯。菜也是醃菜,醬辣椒、蘿卜幹什麼的,這無所謂,就是隻有鹽水,我相信我也能吃兩大碗。查叔從地裏回來,弟弟告訴他,他的飯鍋在我們家裏,查叔聽了,笑了,說:冷飯要熱一下才好吃。一邊靠著我家大門,點一支煙,褲腿還是挽起來的,腿肚上或者還流淌著殷紅的一線血,是田裏的螞蝗叮的。奶奶說:趕快用麻線紮住。查叔很不以為然,笑著說:流這麼點血就能死人,世上的人早就死光了。奶奶罵他:你這個人不聽勸,遲早會吃虧的。查叔說:你老人家擔空心。他們一老一少一問一答,就像拉家常。我吃飽了,查叔把鍋拎在手裏,還要跟我奶奶嘮上幾句,才一腳高一腳低地回家去。路上遇到人,還不忘說笑幾句。他似乎沒有憂愁,遇到人總是樂嗬樂嗬的,明知道門牙缺了,仍然不能阻擋他笑。他快樂,他就笑,無遮無攔,無心無肺,真正的快樂。
我家裏養鴨,一養就上百隻,丟了鴨,父母去尋找,查叔也會去幫忙找,沿河而上,沿河而下,叫喚幾聲,沒有結果,折回來,到我家探情況。我的父母不舍得,經常是走很遠去問鄰村的人是否揀到了鴨子。無論風雨交加,無論寒風料峭,無論怎樣,他們都會把幾隻鴨看作寶貴財富的一部分。查叔到了我家,就會陪著我們幾個孩子坐下來,或者幫我們燒一爐火,或者安慰我們,等到明天,他去大河裏抓幾隻鴨,將我們的虧數補上。他還會講一些故事,鬼啊神啊武則天啊什麼的,讓我們忘記家裏丟了寶貴財富所帶來的陰霾,開心起來。在平常的日子,他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東家的事沒做完,他路過的時候,也會搭上一把手,幫一把。他經常幫我家的忙,春天播種,夏天插田,仲夏雙搶,秋收,隻要他看見,他就不會袖手旁觀。村裏有人說他是我家的長工,查叔並不生氣,他說他樂意,看見困難不幫一把,他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