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仍然在夏季的夜空閃爍,一起看螢火蟲的,已經有多位離開了村莊,離開了人間,宿進了土地。他們已經被黃土和荒草淹沒,但他們的靈魂,我想,偶爾會在這個空寂的山群裏閃現,尋找昔日的朋友。我最是懷念跟它們在一起的時光,隻是這一輩子不再可能重逢,為生活留下巨大的期望和遺憾。那些日子已經成為我今天的執著,跟我一起在穿越千山萬水,在陪伴著我笑,伴著我悲,在默默地支持著我,用過往的故事,讓我感覺到一點點如螢火蟲那般的溫暖。
湘南的夏夜悶熱得像一口大蒸鍋,罩在大地上,使蒲扇等工具顯得毫無用處。伯父、德爺、石叔都走出來透氣。空氣在太陽落山之後已經凝滯,飄浮的土腥味徹夜無法散去。房前的石板石墩、沙和土、露天的木凳子仍然滾燙著,延續著白天的狂熱。德爺或者奶奶收拾好家務走出來,在屋簷下使勁地扇幾把,將石板上的草葉浮塵蕩走,然後將腳上的鞋取下,拍一拍,然後墊在石板上,對著麵前的空曠的夜坐下來,一邊往胸襟裏扇風,一邊打招呼,問吃飯了沒有,吃了什麼諸如此類的家常話。頑皮的孩子在家門前的空地裏跑上幾圈之後,就會氣喘籲籲地跑回來,好說歹說向長輩要了扇子,然後又跑出去,一邊跑一邊興高采烈地喊著,追著,去撲那飛得忽高忽低的螢火蟲。
這個時候,我卻在想著那蒲扇樹。
我們村裏的蒲扇樹隻種在地角,而且,它也沒有棕櫚樹那樣筆直挺拔的身子。它矮矮的,長到膝頭高,就已經被人們劈去了好幾層葉子。它的葉尖收緊、萎縮、鬱結,最後形成一根黑色的刺,很鋒利的在風裏上下搖晃。我記得它的原因,非常深刻。因為教我認識蒲扇樹的那個人,已經像飄走的螢火蟲一樣,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是位年輕的姑娘,有健壯的身子,有很寵愛她的兄弟姐妹,生活正在像春天一樣展開,她卻沒有熬過自己的心智,選擇了最快的也是代價最大的方法,將自己永遠地交給了黑暗。她曾經給了我類似螢火蟲樣的光芒,我還沒有認識事物,還沒有看清楚生活,還沒有品嚐到酸甜苦辣,還沒有給她任何的報告,她就舍下了整個世界。我由懷念,到恨,到無可奈何。我知道自己在墮落,意識很清醒,因此常常淚流滿麵,在心底裏嘶喊哭泣,目的是不讓你看著我,有一絲的慌張和不安。
你是無辜的,一如我當年追逐的螢火蟲。
那時候,一個村莊的孩子都在手舞足蹈,趟過淺淺的草坪,又追向蜿蜒的青草路。我們向空中撲著,在夥伴的蜷曲的手掌裏,已握住了一粒閃閃發光的螢火蟲。大哥哥也會湊熱鬧,拿出事先編好的燈籠在我們麵前炫耀,讓我們討好他。燈籠是用高粱杆皮編的,一格一格,兩個火柴盒大,小巧玲瓏。把螢火蟲放進去之後,可以從縫隙裏觀賞到螢火蟲淡綠色的亮光。這時候,父親像一個學究,在一旁很抒情地對我們說車胤囊螢讀匡衡鑿壁偷光王祥臥冰鯉的古典。隻是,我們不願意去聽這些費解的故事。我們要的是快樂,不是說教,哪怕我們隨時隨地都會遇上挫折。
十八歲那年,我瘋狂地愛上了一個山地姑娘。她有著這山地完全不可能給予她的容貌,有冰雪一樣的肌膚,有白雲一樣的風姿。我母親說的,她像優雅的深紫色的蝴蝶。她端莊得令整個山地都屏住呼吸,令小鎮的男孩子為她傾倒。德爺說我是螢火蟲,隻能為她增添美麗,注定沒有結果。愛情像個推進器,一味的將人往美好的誘惑裏推,然後墜人深淵,沒有結果。我並不恨她,隻是為自己的熱情受到冷落而在某些時候感到憤憤不平。當我失望,孤單地離開家鄉的時候,德爺在一個午後,很無奈地將頭耷拉在胸前,跟自己的心做了永久地告別後,像一粒螢火蟲一樣離開了夏天。在獨自麵對黑暗的明天的時候,我一個人開始冥想,他什麼時候飛回來,給我說說曆史裏的薛仁貴,或者傳遞回另外一個世界的神秘,讓我們將人間的溫暖傳遞過去,哪怕隻有螢火蟲那麼一般大,但那是我們的心願,我們一生,也隻是為了參破那一點玄機。關於生,關於死,關於愛。
逝去的親人會永遠在我左右跟隨,遠走的姑娘不會回來,偶爾想起的時候,我也不會祝她幸福。我隻想看到她平靜的現在,看她走自己的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前途和歸途,我們都堅持自己的追求,幸福的時候笑,悲傷的時候哭。我們越來越長大,長大到回不去,才知道,我們離從前是多麼的近,閉上眼睛,我們就可以看見黑夜裏飛舞的螢火蟲,看到在追逐在興奮的自己。人生一點也不漫長,邁出一步,我就發現了死亡。我開始珍惜生活,並且反複地告訴自己,哪怕自己很微小脆弱,也要追求和創造,也要自由和快樂。我隻是一粒小小的螢火蟲,被囚進童年的夢裏,卻一輩子被童年囚著,使命地追求著光明。
有一天我也會飄走,世界並沒有因此結束。我仍和黑夜在一起,用微薄的光,暗暗的給你提示,要珍惜眼前的幸福,要忽視遍地的幸福。我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述說著如詩往事,天氣奧熱,大地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