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場也許對他並不陌生,他是沙河小學附設初中班的畢業生,沙河小學的大部分老師是熟悉他的;沙河公社有幾個幹部,至少林芝芳書記是熟悉他的;還有沙河供銷社,那些老一點的職工,應該說也是熟悉他的。但整體上沙河場對他是陌生的。居民們,知道他的甚為寥寥,還有糧站、醫院以及那人人視為“聖地”的食品站也是沒有幾個人認識他的。
在沙河場大多數人的眼中,他是陌生的。他也在大多數陌生人的眼中開始了一種大多數人者的人為的陌生的生活。
兩個中年婦女
星期日,鬧哄哄的街聲將他吵醒。他沒有急於起床,而是從床前椅子上的中山服的口袋裏掏出一盒“巨浪”牌香煙。
他吸著煙,似乎才有了一星半點的活氣。
他無力地將煙蒂往屋中一扔,然後遲緩地坐起,穿毛衣的時候,白蓮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晃動起來。
開開門走過穿堂往街上一看,滿街人頭攢動,街上已登市了。他沒有吃早飯,也不想吃。他提了一個竹籃,慢騰騰地走向禽蛋市場。
他看上了一個穿著襤褸的小老頭提著的雞蛋,個頭大且新鮮,蛋上還有霜。
“好多錢一個?”他摸著尼龍線網兜裏誘人的雞蛋問。
“8分。”小老頭瞟了他一眼,便高出市價2分報了個價。
他確實是第一次買蛋。工作了,就得像工作人員的樣子,雖說還沒領一個月工資。他提著網兜,回答說:“7分。”
小老頭也斜著眼盯著他,斬釘截鐵似的說:“8分,一厘不少!”
“我要!”他回答著,蹲下身子一個一個地往竹籃裏撿。
這時,一位中年婦女停留在他身後,歪著頭看了看他的臉,說:“咦!曾老師也在買蛋呀。”
“啊,舅媽!”他嗖地起身,笑吟吟地看著林芝芳熟悉而消瘦的臉以及兩眼周遭那黑色的暈圈,就像兒子麵對著母親似的,說,“我早就想來看望舅媽的了!”
“回來了就好,我這個大老粗就可以向你曾老師請教了喲。”
一個人浪卷來,把談笑風生的林芝芳和曾帆卷得各散五方。
護著蛋籃,立定腳跟,曾帆抬頭四望,不見了林芝芳的影子。他尋覓著,腦殼裏飄出了另一個林芝芳。
那是十一前的春天,當時,曾雲燾已由沙河供銷分社抽調到紅橋區供銷社。回家探親,曾帆纏住父親要買塑料涼鞋。曾雲燾臨走時,帶上了曾帆,月亮小學已經停課了。
在公社大門口候車時,一個颯爽英姿的中年婦女,捧著曾帆那紅撲撲的臉蛋,笑嘻嘻地說:“這小子長得真愛人!”
她穿著草綠色軍裝,腰裏紮著寬寬的皮帶。胸前別著一枚芝麻餅大小的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
她就是曾帆第一次認識的舅媽。
林芝芳當時是公社的黨委副書記。她牽著曾帆甩腳甩手地走向“十”字口,那裏緊靠著下街街頭房子的一角,幾根竹竿撐起了沙河場的個體商業一三四家各自獨立的攤位上擺著供銷社不屑經營的小商品,諸如扣子、計線,也還有少量的水果。當時,林書記就為曾帆買了兩個大大的廣柑。現在,曾帆提著蛋籃一步一步地爬著回寢室的石梯,那廣柑金燦山的顏色在眼前閃爍著,依舊是那樣地鮮活;那甜蜜蜜的汁液,在曾帆的心田裏滲透著,浸潤著匕匕當時還要幹渴千百倍的心靈……
曾帆提著蛋籃緩緩地在回寢室的石梯上爬著,逆麵碰到了已從月亮小學調到鄉校一年多的華馨老師,她和曾帆的寢室相距不遠,都在“老庵子”。華老師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喊住曾帆說:“夏老師回來了,中午過來吃飯嘛!”
曾帆無法推卻便扯謊說:“中午要到林書記家去!”
“那好!那好!!你也順便替我問候一下林大姐。”
曾帆回到沙河場的時候,沙河場還是一個“黑”場。晚上,公社廣播站的發電機隻發兩個鍾頭的電,順便隻旨解決公社機關人員的照明問題,其他的隻能靠昏黃的煤油燈。
自來水那是沒有聽說過的。集體用水,不管是公社夥食團還是學校食堂,全都就地取材,食用的是那汙濁的沙河水。講究一點的人家,在自己有能力並且願意的情況下,就在一早一晚到街遭的井裏去取水。
夏老師依舊在紅橋中學,兩個大娃在他身邊。華老師帶著一對幼小的兒女住在沙河,他是不願吃河水的,吃井水就得請人挑,當然是要付工錢的,但一遇到農忙,往往是拿了錢得不到水吃。為此,華老師很是煩惱。
曾帆回到沙河,了解到這一情況後,便義不容辭地擔起了為華老師擔水的重任,雖然華老師竭力阻止,但曾帆總是能按時履行自己的義務。
華老師和林芝芳這對“文革”中的死對頭,後在“學習班”中結成對子,據說現在關係比親姊妹還要親。這對比親姊妹還要親的中年婦女,以她們母親般的情懷給曾帆的生活確實帶來了不少的亮色,但與曾帆心中的愁雲慘霧比起來,那是太微不足道了,他的生活依舊是一團漆黑。
夜深人靜之時,曾帆常常抱著自己的苦痛反複地咀嚼,很多時候是徹夜難眠。經久不息的自我折磨,使他陷入到了一種完全不能自拔的怪圈之中一夜晚,精神異常的亢奮,即使吃上幾顆安眠藥也難以入睡;白天,特別是早晨,他睡得像死豬一般,就是落地雷也難以打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