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此詞詠連理海棠,卻與一般的借物寓情的詠物詞不同,它並沒有明顯的主觀表露,指涉不確,但若細玩詞意,還是能理出一個大致的頭緒。上片寫樂景美態,令人又妒又羞,下片“華清”五句承上,仍寫連鬟同心,然而“憑誰”句轉折一落千丈,直至歇拍。按此,則本詞先寫樂,後寫哀,條理井然,隻是下片“人間萬感幽單”似乎來得有些突兀,陳洵在《海綃說詞》中認為此句“將全篇精神振起”,其實是很有道理的,詞人一開始雖極寫樹姿花態,並借助典故牽入李、楊情事,但言外之意並不限於筆墨之內,“錦屏人妒”等句便是暗示,可見作者寫作目的更深更遠,可謂措詞委折,“其中所存者厚”。
齊天樂
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斷魂潮尾。古柳重攀,輕鷗聚別,陳跡危亭獨倚。涼颸乍起①,渺煙磧飛帆②,暮山橫翠。但有江花,共臨秋鏡照憔悴③。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豔流水。素骨凝冰,柔蔥蘸雪④,猶憶分瓜深意。清尊未洗,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裏。
“注釋”①颸(sì):涼風。②磧(qì):沙洲,沙岸。③秋鏡:指秋水如鏡。④柔蔥蘸雪:形容白皙的纖手。
“譯文”煙波淒迷,我和桃葉在西陵路上相遇,十年間離魂縹緲像隨著潮水落去。古老的楊柳如今又重新攀折,輕迅飄忽的鷗鳥忽聚又忽離,我獨倚高亭追尋著往日登臨的舊跡。涼風驟起,渺茫的煙霧彌漫沙洲,船帆似鳥翼飛起,暮色中的遠山橫著一道翠碧。隻有江邊的野花,同我共對著明鏡般的秋水,映照著我的形容憔悴。在燈燭暗淡的華堂裏送客,她眼波回轉,顧盼生輝,猶如芳豔澄澈的流水。嫩蔥一樣雪白的纖指、凝冰一樣素潔的玉臂,還記得跟她一道分瓜品嚐的深意。當年她用過的酒杯,我原封保存不忍清洗,空入夢鄉,漫灑零落的淚滴,卻不見相思愛戀的雲雨。可惜秋天的寒夜,在稀疏的秋雨裏,蟋蟀雜亂地悲啼。
“賞析”首句提到西陵路,有注家指實為西湖一橋名,按此,則本篇當為懷念杭姬而作。陳洵說:“此與《鶯啼序》蓋同一年作,彼雲十載,此雲十年也”(《海綃說詞》)。篇首以邂逅之地提起,“十年”句一跌,“古柳”二句先今後昔,“陳跡”句歇步。“‘涼颸乍起’,轉身;‘渺煙磧飛帆,暮山橫翠’,空際出力;‘但有江花,共臨秋鏡照憔悴’,收合”。換頭開始追敘,至“清尊”句煞上,末以淒景作結,倍覺傷感。
花犯
郭希道送水仙索賦
小娉婷清鉛素靨①,蜂黃暗偷暈②,翠翹攲鬢③。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認,睡濃更苦淒風緊。驚回心未穩,送曉色、一壺蔥茜④。才知花夢準。湘娥化作此幽芳,淩波路,古岸雲沙遺恨⑤。臨砌影,寒香亂、凍梅藏韻。熏爐畔、旋移傍枕,還又見,玉人垂紺鬢鬒⑥。料喚賞、清華池館,台杯須滿引⑦。
“注釋”①靨(yè):酒渦。②蜂黃:形容水仙黃蕊。③翠翹:翡翠頭飾。④蔥茜(qiàn):青翠色。⑤湘娥三句:相傳舜南巡不返,歿葬於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即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追之不及,南望慟哭,自投湘水而死。⑥紺(gàn)鬒(zhěn):美發。⑦台杯:大小杯重疊成套。
“譯文”如同嬌小秀美的仙女,雪白的花瓣帶著淺淺的笑紋。蜂黃色的花蕊暗自含羞而微帶紅暈。碧葉如翡翠的頭飾斜在兩鬢。昨夜的空庭中寒風淒緊,在朦朧的月光下忽然把你相認。北風淒緊,一陣涼意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的心頭久久不能平靜。剛剛送走拂曉的晨風,友人便送來一盆碧綠的水仙,這才驚詫花夢的準確。是湘水水神化成此花的淡香鮮新,似乎淩波走過很遠的水路,尚帶有古岸荒雲的遺恨。在台階前如果出現你的身影,淡淡的香氣芬芳氤氳。連那經冬耐寒的冬梅,也要悄悄收藏她的神韻。把你放置在熏爐的旁邊,忽兒又移放靠著精美的繡枕,以便我可以時刻欣賞美人的絲絲鬟鬢。料想友人也和我一樣,對你格外喜愛關心,在清華池館畔裏與你朝夕相守。為你而把清酒連連滿斟。
“賞析”本篇詠水仙,卻不是純粹的詠物詞,從詞題“郭希道送水仙索賦”可知,又是一首酬答之作。水仙清純嬌美,詞人將它寫得似人似神,空靈輕婉。“自起句至‘相認’,全是夢境,‘昨夜’逆入,‘驚回’反跌,極為送曉色一句追逼;複以‘花夢準’三字鉤轉作結”(《海綃說詞》)。上片詞不離花,又關合詞題,敘事富於戲劇性。“湘娥”數句點出“水仙”之“仙”。全首將花、人、神有機地雜揉在一起,筆法奇幻,又有人情味。
浣溪沙
門隔花深舊夢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落絮無聲春墮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
“譯文”那道門隔著深深的花叢,我的夢魂總是在舊夢中尋遊,夕陽默默無語地漸漸西下,歸來的燕子仿佛帶著憂愁,一股幽香浮動,她那纖纖玉指扯起了小小的簾鉤。墜落的柳絮靜靜無聲,春天的淚滴在飄零,浮雲投下了暗影,明月含著羞容,東風降臨此夜,竟覺得比秋風還冷!
“賞析”吳文英雖是密麗詞風的代表,但其小令仍有不少清雋可喜之作。本詞為感夢之作。上片記夢,首句即苦不堪言,舊遊難再暫有小夢相慰已極可憐,夢中卻又有重門深花間阻則倍覺無奈,獨立無語。見燕子雙歸,自然愁緒滿懷,“玉纖”句是遙想之辭。因是夢裏遙想,更觸及心底。下片或雲化自“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水龍吟》),但此處非花之淚,乃春之淚也,更為抽象、虛幻,覆蓋麵也較前者為廣。本詞中先有“無語”,後又有“無聲”,絕非疏忽之筆,無言落淚,不知是人類自古及今的實相,還是詞人一生參透的禪機。結句陳廷焯認為“情餘言外,含蓄不盡”(《白雨齋詞話》),顯然,春冷於秋是藝術的錯覺,在此展示的卻是詞人的一片真情。
浣溪沙
波麵銅花冷不收①,玉人垂釣理纖鉤②,月明池閣夜來秋。江燕話歸成曉別,水花紅減似春休,西風梧井葉先愁。
“注釋”①波麵銅花:指水麵清澈如鏡。古代有些銅鏡刻有花紋,故稱銅花。②纖鉤:月影。
“譯文”水波清澈的西湖像一麵菱花銅鏡,好像誰將它丟在冷夜裏不來收撥,哪位美人理出釣竿,將一彎纖細的月鉤垂釣在湖中,月色澄明映池閣,夜來池閣秋風冷。當年像雙燕呢喃話歸,清晨時勞燕分飛,各自西東,仿佛隨著春意終結,水麵上蓮荷凋謝了豔紅,瑟瑟西風吹過天井的梧桐,最感到悲愁的葉子先自飄零。
“賞析”前人論吳詞,多病其太晦,本詞首二句,初讀似覺晦澀難解,“波麵”句,言水平如銅鏡,又因水麵漣漪如鏡有花紋,故曰“波麵銅花”,這還易解。次句言小月纖纖如魚鉤,黃庭堅即有詞句“驚魚錯認月沉鉤”(《浣溪沙》),這更明了,至於為何言“玉人垂鉤”,原因有二。一是以人喻景,陳洵雲,“以玉人言風景之佳耳。”又雲:“西子、西湖,比興常例,淺人不察,則謂覺翁晦耳。”(《海綃說詞》)。二是本篇為懷人之作,下片即追憶當日曉別情景,言“玉人”是為伏筆,實際上,為下片鋪墊的不光是“玉人”二字,“波麵”句以銅花設喻,也有明顯的指向,所以說本詞言辭幻而不晦,文情暢而不澀。
點絳唇
試燈夜初晴①
卷盡愁雲,素娥臨夜新梳洗。暗塵不起,酥潤淩波地。輦路重來②,仿佛燈前事。情如水。小樓熏被,春夢笙歌裏。
“注釋”①試燈:元宵節張燈結彩,正月十四日為試燈日。②輦路:帝王車駕徑行之路。此泛指京城大道。
“譯文”天空澄碧,暗沉的浮雲散盡,剛剛梳洗過的月裏嫦娥正從夜空向人間俯臨。灰塵纖毫不起,美人遊春,淩波無痕,月波灑地,溶溶酥潤。重遊帝都天街,昔日燈前情事依稀猶記在心。難忘她柔情似水嗬,獨回小樓裏薰香擁被,春夢裏恍惚聽到笙歌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