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張孝祥(3 / 3)

齊天樂

丙辰歲,與張功甫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甫約餘同賦,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詞甚美;餘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佇之。

庾郎先自吟愁賦,淒淒更聞私語。露濕銅鋪①,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豳》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注釋”①銅鋪:門上銅製的鋪首,以銜住門環。

“譯文”慶元二年,我同張功甫在張達可的廳堂一同宴飲,聽到屋壁間有蟋蟀的叫聲。功甫約我一同就此作詞,以交給歌女演唱。功甫先寫成,文辭甚美。我在茉莉花間徘徊,抬頭忽見秋月,頓時生出無限幽思遐想,不一會兒也寫成了這首蟋蟀詞。京師中稱蟋蟀叫促織,善於爭鬥。愛好此道的人有的花二三十萬錢買一隻,用象牙雕成樓台形的籠子來養它。

張君先自吟成美妙的詞章,像庾信的《愁賦》般哀惋淒涼。又聽牆壁中竊竊私語,原來是蟋蟀在哀鳴吟唱。露水沾濕的銅鋪首外,長滿苔蘚的石井台旁,都是蟋蟀鳴叫的地方。哀怨的聲音如泣如訴,令思婦輾轉彷徨,起來尋找機杼,借紡織來消磨這難熬的時光。曲折的屏風上山巒重疊,秋夜正涼,獨自一人該是怎樣的淒傷?仿佛又有風吹夜雨敲打西窗。也不知蟋蟀為了誰,斷斷續續地伴著搗衣的聲響。旅館裏的蟋蟀悲吟暮秋,離宮中的蟋蟀哀吊暗淡的月亮,更增加人的無限感傷。《豳風·七月》中隨便把蟋蟀寫進詩章,世間的小孩們不知愁苦,相互招呼著,提著燈籠尋遍籬下院牆。有人把蟋蟀的吟聲譜成琴曲,一聲聲彈奏出永久的憂傷。

“賞析”本詞創作緣起,小序裏所述甚詳,會飲之間,聞蛩聲,見秋月,頓時幽思,與一般詠物之作並無二致,但清人宋翔鳳在《樂府餘論》中仍想將作此詞的動機落到實處:“詞家之有薑石帚,如詩家之有杜少陵,繼往開來,文中關鍵。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國,皆借托比興於長短句寄之,如《齊天樂》,傷二帝北狩也。”緣情造端,興於微言,固然不無道理,陳廷焯也說:“南渡以後,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傷心,多於詞中寄慨”(《白雨齋詞話》)。但評論或鑒賞具體作品,還是“有寄托入,無寄托出”的方法比較合適。這首詠物詞本為蟋蟀而詠,但正如《皺水軒詞鑒》所引姚弦的話:“賦永不當僅言水,而言水之前後左右也。”問題是,人們總是對此詞出現的不同身份的人物之眾,不同性質的聲音之多津津樂道,卻忽略了對人之眾、聲之多是如何融為一個有機體的深入分析。對此,今人陶爾夫先生在《宋詞百首譯釋》中認為本詞“實際上就是一曲曲單一形象的變奏曲發展成為當時社會總悲吟的交響樂。”並借用音樂術語,按變奏曲的結構層次對全詞作了頗具現代意味的詮釋,確是很能搔著癢處的。其實,諸如吟詩聲、私語聲、機杼聲、暗雨聲、搗衣聲、呼燈聲、琴弦聲等等皆是外在的。隻有詞人內在的心聲借詞內在的氣韻才能將它們揉合成一件藝術品,這件精品既是詞人悲鬱情懷的凝聚、物化,又是詠物詞發展過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標記,它透露出來的訊息是,偏安沒落的時代裏,藝術家們是如何蜷縮於一個微形世界,將自己隱藏在暗處,借狹景細物悄悄而無奈地曲傳個人沉鬱的情思的。

琵琶仙

《吳都賦》雲:“戶藏煙浦,家具畫船。”惟吳興為然。春遊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①,餘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②。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裏揚州,三生杜牧③,前事休說。又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注釋”①己酉歲:淳熙十六年(1198年)。②桃根、桃葉:桃葉為王獻之愛妾名,桃根為桃葉妹。③三生:本為佛家語,指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人生。

“譯文”雙槳搖著畫船兒越來越近,乍看像上人兒好像舊日坊曲相戀的兩位歌女。拿歌扇輕輕接著飛落的花瓣,她一雙蛾眉秀目真是奇豔無比。春光漸漸遠離,水邊平展的沙洲一片濃綠,更增添了幾聲伯勞鳥兒的悲啼。仿佛是十裏揚州的綺麗,像杜牧緣定了三生幽期,往事感傷休再提。又是將近清明禁火的寒食節氣,宮廷裏點燃了蠟燭給群臣分送薪火,一路輕煙散去。無奈在離愁裏,時節已匆匆變換。滿懷惜春的情思已落空,都付與飄落空階的榆樹錢。眼前千萬縷楊柳濃蔭,濃蔭裏烏鴉藏掩,遂想起當年玉樽別筵,柳絲千縷舞翩翩,柳絮似雪漫天旋。眼前情景讓我想見,當初奏起了“西出陽關”《渭城曲》,與故人初別的悲酸。

“賞析”詞調《琵琶仙》,始見於薑夔詞,為其自度曲。小序所言,重在驚詫於吳興“春遊之盛”,似欲繪一幅熱熱鬧鬧的吳興風俗畫,觀本詞,卻純寫個人情事,觸目傷心,或許是想以此造成反襯的效果。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詞之妙全在襯跌。”或盛而衰,或喜而悲,有襯才有跌。迎來雙槳,有蛾眉倩影,本不失為郊遊之一樂,隻因似“舊曲桃根桃葉”,終非故人,便令人情思跌宕。此為因人而悲。汀洲草綠,本為樂景,著一“自”字,詞人孤單形象立現,此為因景而悲。人、景皆惹離恨,卻加以“幾聲啼鴂”更何以堪?至下片,詞人更注重以景物來渲染感傷的氣氛。許昂霄在《詞綜偶評》中說:“‘都把一襟芳思’至末,句句說景,句句說情,真能融情景於一家者也。曲折頓宕,又不待言。”此詞為感懷舊日相好之作,目擊神傷,卻無媚詞豔調,誠如清代詞評家吳蘅照之言:“言情於詞,必藉景色映襯,乃具深宛流美之致”薑夔此詞正是以情馭景,筆健字清,“情景交煉,得言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