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張孝祥(2 / 3)

“注釋”①商略:商量。②第四橋邊:指唐詩人陸龜蒙隱居之處。③天隨:陸龜蒙自號天隨子。

“譯文”北國的鴻雁毫無機心,從太湖西畔飛去,隨著浮雲征逐。幾座寂靜的山峰清冷、淒苦,仿佛在商量著黃昏時驟雨飛瀑。

唐朝陸龜蒙曾隱居在甘泉橋邊,我打算追隨他亦在甘泉橋邊住。而今如何?我倚欄高瞻,浩然懷古,殘柳垂條參差隨風舞。

“賞析”本篇為淳熙十四年(1187年),由楊萬裏介紹,自浙江湖州前往蘇州訪問範成大,途經吳鬆所作。吳鬆,即吳淞江,俗稱蘇州河,源出太湖,經吳江、蘇州等地至上海合流於黃浦江。吳淞江邊,太湖之濱,一路明山秀水,自然引起詞人的幾多感慨。加上作者一生屬意江湖,對陸龜蒙更是推崇備至,其《除夜自石湖歸苕溪》詩雲:“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鬆作客歸。”《三高祠》詩又雲:“沉思隻羨天隨子,蓑笠寒江過一生。”向往隱遁,這正是作者性格中超曠的一麵,可周濟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卻說:“稼軒鬱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觀本詞,“共天隨住”隻是欲共未共,欲住難住的“擬”而已,一字之中深寄了多少現實的凝重感,故點題之筆當在結處:“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人間詞話》中說:“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這裏的“貌”當作為一種風格來理解,或許可以說,自石詞貌曠易觀,神曠則難會,其內心未嚐不“鬱勃”、不“情深”。

鷓鴣天

無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①,暗裏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②,兩處沉吟各自知。

“注釋”①丹青:指畫像。②紅蓮:一種花燈,此為泛指。

“譯文”肥水滾滾東流,永遠沒有終止的時期,當時真不該一見你,便埋下相思的情意。今夜在夢境裏見到你,雖然比不上畫像神貌清晰,可惜暗地裏一陣山鳥悲啼,突然間將我從夢中驚起。早春尚有寒意草木未綠,我年未老白發卻已染白鬢角,人間別恨積累太久,過度的痛苦反而使人淡漠了悲愁!誰在年年元宵佳節,讓紅蓮照亮了黑夜?兩地佳節觸景生情時,你我默默相思各自知。

“賞析”本詞借佳節記夢寫戀情,作於寧宗慶元三年(1197年),時詞人已四十多歲。二十多年前,詞人曾逗留淮南合肥,於勾欄坊曲間結識擅彈箏琶的姐妹,此後雖天各一方,詞人舊情難以自抑,每每訴之於詞章。本詞首句以流水起興。直如戴敘叔《湘南即事》:“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次句翻悔前誤,則是情深至極,便正語反說,猶如下片的“別久不成悲”,更見其沉摯淒愴。詞人一生坎坷,飽經創痛,然於筆墨之事,未嚐稍懈。這種執著,這種“歲歲紅蓮夜”式的九死不悔,其柔情中隱隱透出的清剛之氣,實非平常詞人所及。

踏莎行

自沔東①來,丁未元日②,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③,分明又向華胥見④。夜長爭得薄情知⑤,春初早被相思染。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注釋”①沔東:唐、宋時州名,即今湖北武漢市。②元日:大年初一。③燕燕、鶯鶯:即指所思的女子。④華胥:傳說中的國名,此代指夢境。⑤爭得:怎得。⑥郎行(háng):郎那邊。

“譯文”像飛燕般體態輕盈,像黃鶯般話語嬌軟,分明又在白日夢境中跟你相見。你說長夜漫漫,薄情人怎知我輾轉難眠?我說春天初到,我便早被相思病苦感染。離別後你寄給我的信箋,離別時你縫製衣裳的針線,我想你定然像離魂的倩女,暗中追逐我遠行的蹤跡。淮南的一輪浩月嗬映照著千山冷寂,昏暗暗獨自歸去,可憐你伶仃無依。

“賞析”又是佳節,佳節則倍思遠人,思人至深則入夢。首二句即寫夢中目睹耳聞玉人前來,視聽並下,人鳥難分。夢者魂驚魄悸,此為蓄勢,情潮高高逗起,跌落已不可避免,看“分明”二字,分明是自我解嘲,點出“華胥”,便見謎底。“夜長”二句是無奈、瑣屑而頗具悲劇力量的對話。明豔春光尚未全麵鋪開,主人公便已相思苦染,這正是人在自然界中可笑的地位。上片為感夢思人,換頭則是睹物思人。又因人隔千山,故唯有空想幽魂“暗逐”,可憐的是,這最後一招在淮南皓月的冷照下竟已毫無歡趣可言,讀者們也正是在“尷尬”這一層麵上與寫作者達成了默契與共鳴。

慶宮春

紹熙辛亥除夕,餘別石湖歸吳興,雪後夜過垂虹①,嚐賦詩雲:“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隻有詩人一舸歸。”後五年冬,複與俞商卿、張平甫、銛樸翁自封禺同載,諸梁溪②。道經吳鬆,山寒天迥,雲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鬥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樸翁以衾自纏,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闕,蓋過旬,塗稿乃定。樸翁咎餘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樸翁皆工於詩,所出奇詭;餘亦強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餘解。

雙槳蓴波,一蓑鬆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璫素襪。如今安在?惟有闌幹,伴人一霎。

“注釋”①垂虹:即垂虹橋,在今江蘇吳江,因橋上有亭曰垂虹,故名。②封、禺:皆山名,在今浙江德清。梁溪,今江蘇無錫。

“譯文”雙槳劃破長滿蓴菜的水波,整個蓑衣淋著鬆林的密雨,暮靄生愁漸漸充滿空闊的天地。呼喚鷗鳥我願與它結盟隱逸,它翩翩飛舞似欲降下,卻又背人轉身掠過樹梢遠去。那次歸返吳興,蕩開雲霧寒雪,乘著孤舟連夜啟程。傷心往事今又重見,依稀隱約的是秀眉一樣連綿的山峰,像青色黛痕低壓著雙眸脈脈含情。采香經裏正是早春寒冷,老子我婆娑起舞,獨自放歌誰來回應?在垂虹橋頭向西遙望,孤舟禦風引領我飄然遠行,這真是平生難以遏止的豪情逸興!待我酒醒順波舟行已漸遠,我正凝神思念,她耳戴明珠閃閃,足裹素襪纖纖,如今美人何在?唯有倚眺的欄扞,伴人徘徊片刻間。

“賞析”清代《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言及薑詞的小序,曾頗有微詞:“白石小序甚可觀,苦與詞複。若序其緣起,不犯詞境,斯為兩美也。”本詞小序敘事詳備,述及五年前的春寒夜和五年後的冬寒夜,其中亦有不少摹景抒懷之句,然較之原詞,意境各異,一韻一散,一主一次,無相犯相疊之實,卻有相得益彰之妙,相互注解即能相互發明,實為薑詞一大特色。

本詞寫境空闊清遠,寫情亦超曠秀逸。陸友仁在《硯北雜誌》中說此篇“詞翰豐茸”,豐茸,豐盛茂密貌。初看此詞,所繪景物似乎繁密龐雜,然而,若細細研讀,緊隨著內在的心律節拍,便可知其疏密相間,弛張有致。首二句,“雙槳”與“一蓑”、“蓴波”與“鬆雨”,工整而又滯重,不免有些壓抑。需要空間的拓展,故有“暮愁”句;需要輕靈的天使,故有“呼我”句;需要時間的伸延,故有“那回”二句。然而種種掙紮皆歸為虛無,過片以“傷心”三句作收束,“低壓”二字即是對現況的凝煉概括,自此引出下片。“老子婆娑,自歌誰答”令人憶起《論語》中“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動人情景,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薑詞“清虛騷雅,每於伊鬱中饒蘊藉”,詞人不僅有“暮愁”便呼“盟鷗”,“春寒”亦能“自歌”的灑落超逸情懷,而且更有“重見”時的“傷心”、“酒醒”後的“凝想”,這種時代賦予他的憂鬱感,雖然深刻而又持久,卻正在其一張一弛、一儒一道的天才筆法中得到了緩衝和稀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