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哪裏來?我們來自女人;我們來幹什麼?我們來和女人生活。蒙田嚴肅地告訴我們:倘若要我們選出人類社會最必需和最有用的行為,那應該是結婚。
蘇格拉底畢竟覺悟得早,他說,不娶妻,總要後悔的。
婚前我有很多幻想,婚後我的幻想更多。這倒不是說我已移情別戀,我和妻子目前正有計劃按步驟地發展、提升我們的感情。我的意思是,從女人那裏,我知道了更多。從表麵上看,女人引領我們走進的多是幽微的情境,但這幽微係著大世界和大道理,正如原子結構暗示著星係結構,又如春季後宮深處的某句戲話而帶來了王權的更替。
世人愛說女人滿腦子是直覺。是的,直覺通向詩和秘密,女人天生就活在詩與秘密中。男人是派生之物,他們遠離詩與秘密,隻知道衝殺、搏鬥,他們是些大人氣的孩子。
我們看不到女人生活的背麵,因為女人的背麵隱藏著偉大的神性。我們遇到了困難,向神求助,神便派女人來解決問題。比方說,在那個大雪天,正是妻子那詩意的安睡,才打消了我對生活的全部焦慮。比方說,在戰亂之末,女人們用灶火映紅的麵龐告訴人們,這戰爭結束了,男人們,你們恢複日常的話題吧,於是船夫談風向,農夫談耕牛,牧人談羊群。
我們從女人那裏學會了太多,但女人並沒有另設課堂,一切都悄悄發生在生活中。
這人間多虧有女人。
人是要感歎時光的
太陽照耀著人們的住所,住所的陰影部分吸引了人們大部分的注意力,人們用早些時候就發明的長度單位去測量這些陰影,於是一種先前並不存在的觀念被發明出來,那就是時光。
住所陰影的重複,誕生了時光。有了時光,人們就開始了關於時光的焦慮。故時光是一種情緒,一種在重複的生活中的焦慮情緒。在物理學上時光並沒有真正屬於自身的單位,時光是通過一個比喻來表達的:距離/速度。再顯然不過了,時光本來是無法表達的,人們隻能用空間來打比方。
本來,空間就是迫使人焦慮的東西,用空間來表達時光,這等於人們用一種焦慮表達另一種焦慮。故時光沒有發明以前,人也許隻擁有一種焦慮,時光發明以後,人便擁有了全部焦慮。
時光是一種觀念,祖先發明並培植了它。有了時光,人才會蒼老。蒼老是觀念所致。人是觀念的奴隸。
中國人的心境為何如此蒼老?因為中國人在漫長的時光中一直在重複地活著:百姓在重複著歡呼。五四革命以來,中國人的觀念卻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人們開始害怕重複。“敢教日月換新天”是中國人發下的宏願。廣大農民在宣傳畫上看到了以冒煙的煙囪為象征的工廠,還看到了插秧機和收割機。他們急切地等待著機械化的到來。他們以為,機械化果真到來,便有更多的時間來生育、吸煙和在樹陰下開玩笑。這些純樸的像耕牛一樣的農民,被告知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將迎來農業機械化,基層的宣傳幹部已在他們的住房上刷上了那些猩紅的標語。
一九七九年底,機械化沒有到來。一九八三年,機械化沒有到來。今天,快下班了,機械化還沒有到來。
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感歎時光隻是少數人的權力,這正如盤算著家庭生計的母親,最有權力說那些苦難和艱辛。孔老夫子可以在水邊說,逝者如斯夫;毛澤東可以說,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像我這麼一個人,少年時代甚至都沒能成功地加入少年先鋒隊,則沒有權力也沒有必要感歎時光。
但所有這些想法,到今天為止,它將不再支配我。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我花了一整天來感歎時光。想想也是,我也是人,人都曾經許下過更新生活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