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中國人為什麼好吃?(1)(1 / 2)

艾曉明

這個話題是我在美國南方大學訪學期間參加一個討論課的發言,這門課講的是環境倫理學,主講的老師讓我談談中國人對環境的看法。另一位發言人是哲學教授傑姆,所以孔孟老莊等中國傳統思想是他的話題。我自己感受的是今天中國人的生活,中國的環境和孔子等人生活的年代已不可同日而語。讓我從幾件小事說起。

我住的學校客房有朝南和朝北的兩個客廳,南麵對著草地、道路和鄰家的花園,北麵一麵牆都是窗戶,窗外林蔭濃密。剛住進去時,我總對著迎麵撲來的綠色發呆,不能想象這和我熟悉的環境是同一個世界。我在中國廣州住了六年,那是校園裏的一片宿舍區。整整六年裏,沒有哪一天聽不到附近室內裝修的聲音。幾天後,我遇到把這棟房子租給學校的房東。我告訴她房子前後的樹林草地,讓我多麼驚訝。她說,咱們房子後麵還有鹿呢。你準能看見鹿群。

我在秋天的一個周末第一次見到她說的鹿。那天偶然從書頁裏抬頭看窗外,頓時目瞪口呆。鹿在那裏!靜靜的,兩頭高高的大鹿,三頭小鹿,小鹿裏還有兩個像狗那麼大的,它們在草地上吃草,銜樹葉。我拿了相機趴到平台上,鏡頭對準它們。它們也發現了我,抬頭看看,接著吃草,然後悠悠地走進叢林裏。

我記得那天電話鈴響起來,是一位加拿大的朋友打過來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訴她,鹿們近在眼前。她笑起來,說,鹿啊、鬆鼠,還有天鵝,在這裏都很平常。要在中國,早就進了湯鍋,是不是?

我想說的正是這句話。來美國之前,我曾在承德的避暑山莊見過人工圈養的鹿,我去那裏一個暑期班上課,接待單位中午請我們吃飯,桌上的菜就有蛇肉和鹿肉。想來那些鹿就是喂來吃的,它們被圈在一個鐵欄裏吃喝拉撒,欄內看不到青草,老遠就能聞到一片膻臭。你要問我現今在中國,家居處可能見到什麼動物,我要說有兩樣常見的:蟑螂和老鼠。廣州天熱,這兩樣動物最是興盛。老鼠藥把貓都毒死了,老鼠依然到處都是。

不過,更多的動物是在餐館前。這一點,全中國也要以廣東為最。鮮活魚蝦就不用說了,那些專門以生猛海鮮招攬顧客的店檔門前一溜烏龜、王八、青蠔、水蛇、扇貝……各色海鮮外地人根本叫不出名字。店門外有堆成一格格的鐵籠,裏麵關著虎視眈眈的“野貓”(我總懷疑是被綁架的家貓)。我的美國朋友曾經皺著眉頭問我:“你們中國人吃狗、吃貓?”這兒家養的狗和貓,是家庭的重要成員,你要說吃它們,跟說吃人差不多。假如要頂牛,我也可以說:文化不同嘛,你們不是也吃牛、豬、火雞嗎—來美國之前我對此就準備了答案。可是說實話,我得承認,咱們中國人何止是吃貓狗,咱們還吃果子狸、山豬、鵪鶉、麻雀、蠶蛹、蜈蚣、螞蟻、蚯蚓……

廣東餐館專有一道美味蟲湯,那就是海灘沙地裏爬的蚯蚓。店小妹坐在木盆前,用一根木棍把滿盆的蚯蚓一條條挑起來,從頭戳到底,翻過來洗去沙,就是湯裏肥肥白白的東西。還有一家公路邊的特色餐館,油炸螳螂、蚱蜢,專家說是新開食源,低脂高蛋白。美國一些城市廣場和公園裏,成群的鴿子停在遊人腳下;咱們的城市裏,隻能在盤子裏看到這樣的妙齡乳鴿,至於那電影裏可愛的《小豬寶貝》,正合燒烤全豬的尺寸。最近在網頁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位海外中國人回廣州的觀感,他看到餐館外麵拴著頭活驢,門前的口號是“驢肉賽龍肉”,賣野味的菜單上不僅有穿山甲、娃娃魚等珍稀動物,電視裏還播出了貓頭鷹、天鵝被人吃掉的新聞。美國市場上買不到動物下水,中國人不僅吃下水,更有人嗜食雞屁股、豬大腸。那運行糞便的肛腸,自有技巧教你搓洗,腸壁內堆積的脂肪,經辣椒紅油爆炒,別具風味。中國人還有一絕,女人要吃山東大叫驢那驢皮熬出的膠凍補血,男人要剁雄性驢、狗腿襠裏的家夥吃了壯陽。把這些說給美國人聽,美國人搞不懂,那驢狗的把把都被你煮熟切碎嚼爛了,怎麼還能增強你的性威力。最後,人家隻好問一句:你們這是怎麼啦?還有什麼是中國人不吃的嗎?

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講過一個笑話,說她妹妹學法語,後來看見蒼蠅,就用法語驚叫。孩子媽在一邊說道,叫什麼叫,沒見過蒼蠅嗎?你就是在蒼蠅中長大的!筆者也是中國生中國長的,現在雖然得了便宜到美國來,也能和鬼子說英語,但以前也是吃驢肉狗肉烏龜王八的。小時家住武漢東湖邊,父親釣魚我送飯。他運氣好的時候,眉開眼笑回來,王八泥鰍都是菜,全家開葷打牙祭。不像後來,說是甲魚防癌,身價翻倍。

從親身體會來說,我先要為中國人辯護一把:咱們為什麼好吃嗎,那是餓的呀!我過去聽說廣東人吃老鼠,後來我住在廣州,沒見有這道菜式。吃老鼠這故事,來自困難年代。20世紀60年代的大饑荒,餓死不少人。那年頭,人什麼不吃?以前聽友人王小波聊天,他說他當時上小學,每天上課啃鉛筆,把鉛筆都啃禿了。我父親說他有一次好不容易在食堂買到鹹鴨蛋,一邊看書一邊品味,直到有人驚叫起來“吃不得啊,長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