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愛無助(3)(3 / 3)

曠野的夜晚真的是太寧靜了,風雪行走大地的腳步聲,以及用手指觸劃玻璃的輕撫,都可以分辨得出。很多的時候,仿佛窗外站著一隻迷人的雪狐狸,用誘人的爪子撓著透明的月光。夜半時分,重車的行雷從雪野的深處滾動而來,似乎馬噴著霜霧的粗重呼息,都從寒氣濃重的走廊傳顫過來,漸漸地消失在通往小鎮的路上。在大月亮的夜晚,我會爬起身來,從尚未結成霜花的縫隙,觀賞亮如白晝的雪野,一掛大車的影兒剪貼在暗藍的夜空上,遠方的山巒一抹黑線兒,仿佛墨筆劃過的痕跡——沒有什麼再可打發苦夜的了,於是我抱著夢和屋頂上閃耀著的星光睡去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熬粥,聽到拍門聲,走出去發現是小嫂子。這是青年點裏的人撤回去後,她的首次造訪。昨夜的風雪填平了路徑,從她家門口鋪過來一串深淺不一且有些歪斜的腳印。她還是穿著那件新嫁娘的紫紅棉襖,沒戴圍巾,臉蛋凍得發紅,好像兩片升起的朝霞。她的大眼睛——最美麗的所在,如同兩眼不凍泉,我怕掉進清澈裏去,為此躲閃開目光問她:“嫂子,有事嗎?”她微笑著說:“借大盆用用。”又是大盆。我很失望,什麼時間她能說出另一個不同的詞呢?比如水桶、鍋蓋,看來,她所需要、所喜愛的就是方便泡洗衣物的大盆了,她的丈夫也真夠粗心的,一個大盆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她。她尾隨著我走進走廊的盡頭,廚房在裏麵。我指給她一個已經落灰的大鋁盆,她拿起來轉身便走。我跟隨她的後麵,在清冽的冷空氣裏,似乎聞到了她秀發上飄散出的清香,仿佛春天野地裏的花草氣息。我產生一種青春的渴望,但很快就抑止住了它上升的勢頭。如果這時她回眸而望,就像那個鹿回頭的傳說一樣,我很可能就會失去對雪冬裏的春天所獨特的生命感受——清新而美好。世間有很多美的感受從心靈裏流失,就在於強烈的占有欲毀滅了它的存在。這是我人生成熟以後所懂得的道理。

在曠野的大空房裏,我堅持到了年底,內心深處的孤獨在加深,室內更感冷徹,仿佛針砭肌骨,每天早上朝向西麵的風門都有推搡不開的浮雪,而且通向村裏的小路早為積雪所覆蓋,出來進去隻有我一個人淌出的腳窩。很少能發現女人的腳印,證明這個茅草房裏還有著生命跡象的,一是散淡無力的細柔炊煙,一是暮晚時分浮現出來的燈光。小嫂子充滿韌性地守著這座愛情的孤島,在等待著春天的到來。

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洗過頭後,未等完全晾幹,便裹著母親做的破大衣,跑到西鄰的草房裏去,我決定收回被小嫂子十天前借走的大盆,然後搬到村裏去住,我已經跟原來的老房東打過招呼了,這樣寂寞而孤獨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忍受了。

我敲過木門後,未聽到應聲便走了進去。這是我第一次到小嫂子家裏,因而還是有些不踏實和稍許激動。屋裏靜悄悄的沒有響動,從灶間轉入居室,我看見小嫂子背靠在南窗台上,臉衝著我走進的門口,一動不動,像尊冷冰冰的雕像。或許,她早就敏感地捕捉到了我走向這裏的腳步聲,或許,她從窗口發現了我的到來。從她所保持的姿勢以及冷靜的麵孔,她對我的到來顯然已做了心理準備。她家的炕是南北向盤壘的,窗戶挨靠著南炕沿,她就斜倚在那裏,身影遮了小半拉窗。她白晰的臉龐一半著光,一半暗淡。我在門口的炕沿上斜身坐下,兩個人麵麵相對,空氣仿佛一時間凝固。我囁嚅著說:“嫂子,我來取大盆。明天我將搬進村裏去住,這裏太寂寞了。”小嫂子並沒有動身,隻淡淡地說:“在外屋地,拿走吧。”我站起身,說“那我走了”,就到外屋間拿起地上的大盆一個人走進寒風裏。到了院門,我回頭看了一眼窗口,那件紫紅的“嫁衣”還一動不動地嵌在玻璃上。當我結婚以後,我方明白小嫂子的善意苦心,她不想毀了我的青春和命運,她以冰冷的理性撕毀了懸浮在兩個孤獨者之間的情感欲網。如果她將這網不負責任地撒過來,我很可能就像誤撞上網的小蟲子,隻有枉然掙紮的份了。我在心裏一直感念著她這最後的冰冷,也從此對她多了幾分兄弟般的敬重。我也由此明白了,村裏那些男人們的捕風捉影是多麼的醜陋和可鄙。換過他們來這曠野守著這份寂寞和孤獨,怕是早就跑進村裏偷雞摸狗了。對於愛情的漫長守望,唯有殘忍地對待自身成長中的情愛,而戰勝寂寞和孤獨就需要更大的忍耐力,在長夜裏將靈魂抓撓出道道看不見的血癛子。

第二天早上,我冒著風雪,扛著行李卷,大衣角兜著寒風,沿著積雪的小徑向村裏走去。經過茅草屋外的窗口,我瞥見一張白晰的麵龐閃了一下,就消失了。我的身後隻留下一縷細弱的炊煙,在曠野的上空淡淡地飄著。

選自《百花洲》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