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愛無助(3)(2 / 3)

其實,我們的生活完全糟透了,像我趴在土炕或墊在膝頭上寫下的口號,幹巴巴的,沒有一點詩的味道。似乎我們隻靠著虛無的理想來堅守著遠在天邊的希望。整天吃著窩窩頭,就著鹹菜條和燒鍋水,在熬著返城的解禁日子。到了秋天,小小的鐮刀將大地刈割成一片空曠,從居室的窗戶已經透穿苞米鋪子眺望到小南山的落葉林了。黃土道也清晰地閃現出來,遠處載著穀物的大車搖搖晃晃地蠕動著。場院像臨產的孕婦臃腫起來,激情都轉移到這五穀分娩的時刻。然後,初雪降落下來,稻穀垛、豆垛降低著高度,漸漸落潮了,鋪天蓋地的大雪片子遮嚴了曠野,低矮的茅草房也隻露出窗戶的眼睛。人們鑽進屋裏開始貓冬,火炕成了歡樂打鬧和激情創造的洞天福地。

這一年秋後,天氣順遂,場幹地淨,在臘月一露頭兒,青年點裏的人就全都撤回家去“冬閑”,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隻剩下我一人。當時,我已調至大隊做出納,年底事情多,脫不開身。初始,村裏的一位老李頭陪我住了幾夜。他覺輕,深更半夜便被大道旁行駛的運材車驚醒。嗒嗒的馬蹄聲和車輪碾壓冰雪的響動,從大老遠的地方便傳送過來。當經過房山頭時,轟隆隆地好像發生了地震,睡在火炕上的人都要被震得彈跳起來。老李頭不來了,這大空房的夜裏又隻剩下我一人,孤單單地和牆上的影子作伴。暮晚,從大隊部冒著風雪寂寞地走出村外,曠野裏隻有小嫂子家的窗口還亮著寂寥的燈光,從障子向裏望去,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到她的身影,想必此時正忙碌在灶間,準備晚飯。兀立山牆邊的一截黑煙筒,正嫋出細弱的白煙兒,剛一冒頭兒,便被寒風吹得消失了蹤影兒。我踩踏著積雪的小徑,從她柴門外走過。無邊寂靜裏,她會聽到這腳步聲的,因為在這個時刻隻會有兩個男人的腳步聲——她丈夫和我的,會在她的窗外響起。當然,她警敏的耳朵能辨識出哪個腳步聲需要打開門來迎接,哪個腳步聲隻在她門前略顯遲疑地走了過去。而我的略顯遲疑,是因了這夜色裏溫暖燈光吸引的緣故。寂寞者與寂寞者,都心懷著一顆敏感的心靈,而敏感與敏感,最終都會像生性機敏的鹿一樣,在危險到來之前,選擇逃離。這是我以後才意識到的問題。在當時的情境下,我本能地做到了,卻沒有意識到,因為我還是一隻欠缺生活經驗的“鹿仔”,正處於薄弱的性朦朧期,有那麼一點生理機能的青春躁動,19歲的男孩子有了對女人的正常渴望,因而,這個時候是很容易成為誘惑的獵物。外國小說《女鋼琴師》就從這一女性視角寫出了這樣一個故事——女教師迷惑並勾引了涉世未深的男孩子的故事。

我走回冷冰冰的大空房子,返身將走廊的風門縛牢繩子,然後點燃房間的灶膛,用電爐子煮玉米麵或者掛麵,就著鹹菜和“光頭餅”對付完晚餐,簡單洗畢便早早地鑽進被窩讀書。那時,沒有幾本像樣的書可看,浩然的《春歌集》我翻了很多遍,從《喜鵲登枝》到《一匹棗紅馬》,差不多都背下來了。那個利索能幹的新媳婦,還是引發了我枯寂中的一些青春幻想,隻因浩然的文字寫得太幹淨了,不像今天很多作品寫出赤裸裸的性,否則,我可真的管不住勃起的生命躁動,免不了要像老鬼在《血色黃昏》中所描寫的手淫場麵:一個人在空曠的山上,戰勝擠壓進身體裏的孤獨,似乎隻有虐待自己的身體或者用幻想來損毀女人的身體,以獲取瞬間即逝的撫慰,之後便會跌入深深的空虛以及心靈犯罪的負疚。罪與罰,是靈魂的產物,是道德覺醒者通向善的精神路徑。在寂寞的漫長冬夜,我除了與書對話,還能想些什麼呢?有時會想象小嫂子的可愛模樣,此刻是一個人守在燈下做針線活呢,還是早早熄了燈睡下?漫漫長夜裏,她似乎隻有一個寂寞等待:丈夫冒著風雪從城裏歸來,打開門後襲裹進來一身風寒。這很可能就是她整個冬季裏對春天的渴望了。在長夜裏,她是否也想到了我這個人的孤獨存在?我想,她會的,在曠野裏生存中的兩個人不可能無視對方的存在。雖然,各自守望著自己的屋頂,但心緒是難免在某一瞬間風雲際會,就像兩片雲彩觸發情感的雷電。這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倘若我要“偽崇高”地糊弄讀者,信誓旦旦地說在風雪彌漫著的曠野上,一個有著性生活經曆的女人和一個已經有性意識的男孩兒,他們彼此近鄰而熟悉,卻什麼都不想,恐怕這隻有停屍房裏的兩具屍體能做到。我承認,我在某個夜晚,我難以排遣內心的寂寞和孤獨時,確曾想過小嫂子和其他女人。因為我不是死屍或供人觀賞的木乃伊,我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非分之想,就像冬天的冰河,潛意識裏有生命的欲望在慢慢流動。而一些凍幹瓤的河床,如同沒有情愛和愛情一樣,是生命的墳墓。沒有人會喜歡生活在絕望的墳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