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愛無助(2)(3 / 3)

B女孩兒的祖父不是作家,隻是太平間的看守人,他親自看守了那麼多的生生死死,而這回他絕沒有想到他晚年看守的這座太平間,卻成了他和心愛女兒的最後見麵之地,命運是多麼的殘酷而且不近人情。以前,每次打開這把門鎖,已經夠沉重的了,而如今他要將女兒鎖在這間冰冷的屋子裏,孤獨一人要熬過這既陰濕又冷寂的長夜嗬!暮晚的夕光,從窄小的窗口滲漏進來,滿頭的白發映成積雪,懸垂在女兒蓋著床單的遺體前,痛苦而又滿懷著生存的無奈。臨離開女兒時,他習慣地用手為女兒掖好散落下的床單,就像小時候怕女兒著了風涼而給她掖緊被窩一樣——警敏的B女孩兒當時陪著祖父在跟前,她看到了痛苦的祖父臨別前這一充滿著愛惜的動作。她說她到死都忘不了這一彌散著憂傷的情景。

我們一時間都陷入不再言說的死寂裏,仿佛秋風的裙擺掃過落葉的聲息,皆清晰可辨。這個晌午,我與生死夢失交臂,閉上眼睛就浮現出蓋上屍體的白床單和那隻伸向心愛女兒的顫抖著的右手。我想,如果沒有B女孩兒和別人的存在,她的祖父一定也會俯下身來,去親吻女兒的前額。

B女孩兒後來還向我講述了她伯父死時的事情。那時,她的祖父已經躺在病床上了,她的伯父就是看望醫院裏的祖父而遭遇車禍的,經過搶救又挨過了半年。全家人都瞞著老人,怕他過度悲傷,承受不了這再一次喪子的打擊。火化那天回來——B女孩兒說,她躺在病床上的祖父,其實什麼都知道,都明白,隻閉著眼睛問了一句:你們都去了嗬,就不再言語了,到死她的祖父都沒有問及她的伯父,他是帶著沉默的痛苦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那裏生活著他的妻子、女兒和兩個兒子。

我和B女孩相處的這段時光,還零零散散地交流了雜七雜八的問題,比如對人生的理解,對人性的認識,雖然沒有像《相約星期二》那樣對人生闡述得寬泛、係統,但多少也都涉及些,“蜻蜓點水”總比“幹飛”好得多。無論對她,還是對我,都是有所裨益的。我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青春的影子,她從我身上或許能感知到人過中年,為何卻要滄桑了心境。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它教給我們生存的本領,並指給我們踏上通往天堂的路徑。

上班坐在或午間躺在這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春夏秋冬過了兩遍,而我的心路曆程似乎經過了漫長的跋涉,從浮躁歸至寧靜,從欲望強盛而返璞歸真,從輕若翎羽而到生死沉重,我像一隻鑽出雨後濕土的蟬兒,終於緣著樹幹爬上樹葉紛披的“華蓋”,在交上了好運後而唱出生命裏蘊藏已久的歌聲,盡管它還顫抖著痛苦的沙啞嗓音,畢竟是我心靈真實的一個回聲。我珍惜著這個“暗角”,珍惜著與窗口外那棵老榆樹六七百個風霜雨雪日子的傾心交談,它成為我的另類師長,我從它的身上學到了兀立的孤傲與堅守忍耐的孤獨。這是我身邊的人所無從給予我的人生啟迪。這都因為他們太過於浮躁了,太想獲得生命之外的東西,結果心都成了空巢。我以前也是這樣的,欲望太強烈,如同一莖青綠的麥杆,欲念的液體在生長中充盈,當成熟過後,浮躁的東西才變成充實的籽粒——這便是我們所要讚美的思想!

我與B女孩兒“相約晌午”,是我人生在走向墓地之前的一次美麗駐步。也可能是結束,也可能是開始,夕陽的沉落中便是朝陽的出現,生命總是在生死的輪回裏感動於自然萬物。我們雖然不再“相約晌午”,但我們的結局遠遠美好於《相約星期二》的那個老人和那個年輕人,他們的人生課程是以死亡來結束的,最後的一課很簡短,隻有這樣兩句話:

“愛……你,”他說。

我也愛你,教練。

……

而我們都還幸運地活著,這就比什麼都好。我來時B女孩兒剛剛結婚,我走時該向她道一句人生的祝福了:“生活安定下來,你應當要一個小孩了。”我想,她不會對這樣的祝福感到有所難堪,或者想到別的事情上。新的生命誕生後,她就會享受到成熟女人的母愛了,而偉大的母愛是沒有人再來敢輕易傷害的。當然,我也會這樣來向我女兒的未來祝福的!

孤寂的雪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