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B女孩兒最後的“午間相約”結束於今年的秋天,這是一年當中北方的自然植物走向成熟,同時也意味著生命死亡的季節。玉米以輝煌來完成生長的謝幕,高粱將它生命裏所有的血都凝結在一顆會思想的頭顱上。窗外的老榆樹又在身體裏刻下一圈時光的齒痕,掉光葉子的樹枝如垂暮老人裸露風雨裏的粗糙手臂,似乎張揚開還渴望抓取什麼?夏日裏的青春回憶,抑或是雷電般的激情。每從窗口凝視著這位兀立的長者,我都心生惻隱,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邁進這個孤獨的行列裏去,因而也就更加珍惜分分秒秒流逝的光陰,希望在走進墳墓之前,能透徹地解析出死神投過來的一個微妙眼神兒。我常常靜坐在這個角落的椅子上,默默地思考著大地上的生死情事。B女孩兒在忙著她手頭的工作或事情。這時候,我們很少作交流,生與死已經把青春的她和暮氣的我,隔開在時間大海的兩岸。辦公室靜寂的空氣裏,隻有鍾擺邁著躡足潛蹤的腳步,仿佛還證明著生命在呼吸,在思想。這樣的壓抑,我不知道女孩兒是否承受得了,是否因了我的生死而變得有些情感沉重。我在家中和這間辦公室裏,帶給妻子和這個女孩兒的,是歡樂之外的東西:憂傷或者痛苦。對此,我是深感負疚的,掉進生死堆裏的人,他不可能再遠離墓地的誘惑,——有時,我就真的渴望,能有幸變作李白墓塚的一莖春草,柳如是墳頭的一朵野花,但我從不敢指望成為一棵鬆柏或者石碑之類的玩意兒,這樣的想象和要求都太奢侈了,我卑微的頭顱戴不得如此桂冠,那樣真的折煞了我的靈魂。
B女孩兒終於因了我的生死,而願意向我敞開心扉談及她親身經曆的生死,是關於她祖父的。她的祖父我認識,一位胖乎乎而慈眉善目的老人,平時見麵也打聲招呼。他曾在榨糖車間工作過,退休後待不住便到醫院打更兼管太平間。我知道那個太平間,靠著河堤內,是一間臨時蓋起的簡陋磚房,不大,有三四張床的空間,窗口開得很小,嵌著鐵欄杆。廠子裏死的人——工傷或醫院裏的病死者,都抬送到這裏等待送殯。冬天,可以擱置幾天,夏天即使以冰塊枕著屍體,也隻能將就半天一宿。那幾年,我曾經到這個太平間的門前送過不少死者,有本單位的職工,也有朋友。那間房已經扒掉了,曾經看守它的老者——B女孩的祖父已經謝世多年。今冬,深深積雪所覆蓋上的隻為墟址的曆史和遠方山林間的一座墳墓。時間在改變著一切,將熟悉的變成陌生。我今天為我女兒和朋友們熟悉,明天或者未來的某一天,我便會成為回憶,再以後就是一個陌生的存在了。生命就是在這個簡單的鏈條——熟悉、回憶、陌生——中周而複始地牽動與延續,我們沒有畏懼它的理由。
女孩兒的姑姑得病死了——這件事發生在好多年前,我聽到我妻子回來說過,那時工廠裏的人死了,大家都知道,好像一陣風傳遍角角落落。四五千名員工,很多都是一家子人在不同的崗位上工作。女孩兒的祖父、伯父、叔叔、姑姑都在這個老廠裏,因而她的姑姑死後,就抬進她祖父看守的太平間裏了。父親看守著女兒的靈魂,這無疑是一樁人生最大的痛苦事情。我最近讀過作家閻綱所寫的懷念文章《我吻女兒的前額》,已讀過幾遍不記得了,但每讀一遍,我都產生流淚的感覺,先前是淚淌過臉頰,後來是淚珠墜滴,再後來是眼含著淚花兒,一篇文章能有如此摧肝斷腸的力量,我很少經曆這樣的情感閱讀。在我的記憶裏,似乎隻有田野的《悲歡離合的三天》,讓我每讀一次都誘發心靈的汐動。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生離死別更令複歸的人性而啜泣,而喟歎。
作家閻綱用錐心泣血的文字來寫及女兒的身死:
“女兒離去後,有淚皆成血,無聲不斷腸,但是我如夢如癡,緊緊抓住那隻慘白的手,眼睜睜看著她的眸子失去光澤,哭不出聲來。我吻著女兒的前額。
“媽媽的眼睛哭壞了。伴隨著哭聲,我們將女兒推進太平間,一個帶有編號的抽屜打開了,已經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撫摸著她僵硬疼痛的雙腿,再吻她的前額,頂著花白的頭發對著黑發人說‘孩子,過不多久,你我在天國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