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拆開了信。可是,她看到信裏隻有兩頁白紙,空白的、不著一字的白紙。
從前,他在信裏寫下那麼多的字,恨不得掏出心來給她看,現在,他一個字都不願意寫了。他肯定是累了,累壞了。
她頓時肝腸寸斷。
她記起新婚時他隨口說的,說是如果有一天,她收到一封沒有字的信,就表示他已經犧牲了。
李誌強不知道,這個一直和她在信中談戀愛的人,每天都在自己的上衣口袋裏裝著這封無字的、信封上寫著她的姓名和地址的信。不管到哪裏,他都會跟戰友們交代,如果他犧牲了,就把這封信投寄出去,以告訴她,他再也寫不了信了。
她不知道,他接到信時,陳毅安其實已經犧牲半年多了。1930年7月,陳毅安離開家回到部隊,擔任了彭德懷任軍團長的紅三軍團第一縱隊司令員,率領了自己的部隊與整個紅三軍團一起打響了攻打長沙的戰役。整個軍團以一萬兩千軍力,從7月24日起,向城內三萬餘眾的優勢敵軍發起了大小五十多次的進攻,於28日上午勝利占據全城。八月初,國民黨何鍵部隊集中十九個團的強勢兵力,在英、日停泊於湘江的軍艦配合下,向長沙發動猛烈進攻,在小吳門一線指揮第一縱隊正麵禦敵的司令員陳毅安,不幸腰部連中數彈,壯烈犧牲,時年二十五歲。
他犧牲的那一天,離結婚後告別妻子,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八
已經不再有信來了。
她常常抱著孩子倚在門楣,渴望有郵差叫著她,把一封寫著她名字的字跡讓她熟悉的信交給她。她希望空白信箋意味著他已犧牲的說法不過是他玩的一個惡作劇。可是數年過去了,她的等待,不過是一場空。
1937年她收到了彭德懷的信。信中說:“毅安同誌為革命奔走,素著功績,不幸於1930年已亡,為民族解放中一大損失。”她終於確定丈夫的死訊。
可是她不悲傷。多年的通信,他已經把她感化了。他不僅是她的愛人,也是她的兄長,她的小老師。在信中,他給她講過許多革命道理,講過“把一切舊勢力鏟除,建設我們新的社會”;講過“死氣沉沉的黑暗世界,要用我們的熱血燃它個鮮紅”;講過他要“為革命而死,為民眾謀利益而死”。這些話語,遠比她讀女子師範學校的老師的講授要來得痛快。耳濡目染,她似乎也成了一名戰士,一名懂得克製自己的悲傷、挑起丈夫不在後留下的生活重擔的戰士。收不到他信的日子裏,她變得頑強,以自己微薄的薪水,撫養他的伯母和兒子。
她感到他一直在。每到了晚上,她會展開他過去寫給她的信。這麼些年來,他給她寫了五十多封信!在信裏,他是那麼的富有朝氣,那麼的年輕,那麼的讓人迷戀!而她是愛他的少女。他一會兒鏗鏘有力地講述他的宏大理想和堅定信念,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一會兒,他又煞有介事地為她排憂解惑,苦口婆心和她談人生。一會兒又低低款款地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信誓旦旦地相約與她的再見。她是那麼的愛他,就像他愛她一樣。在她眼裏,有誰能超過他呢?而現在他的氣息依然在字裏行間遊走,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陽光燦爛的笑,就像一個大男孩一樣爽朗的笑,他的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吻。隻是與過去不同的是,過去,他屬於軍營,屬於沙場,屬於這個國家,而現在,他隻屬於她一個人,他隻是她的情種,被她一個人珍藏。
有了這些信陪著她,再大的苦她都能承受,再長的夜晚,她都能安然度過了。
全國解放後,李誌強調到北京電信局工作,她將一直珍藏下來的陳毅安寫給她的五十四封信帶到北京,交給他生前的領導彭德懷。後來,這些家書又捐獻給了中國革命曆史博物館。
1951年3月,毛澤東親自簽發全國前十名革命烈士的榮譽證書。陳毅安排名為第九,遂稱“共和國第九烈士”。
1958年,彭德懷為陳毅安題詞:“生為人民生得偉大,死於革命死得光榮!”
選自《人民文學》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