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中,他對她的稱謂也一變再變。他一會兒稱她的小名“六妹”,一會兒又稱她“誌強愛妹”,有時稱她“誌強吾愛”,有時又稱呼她的字,叫“我最親愛的承赤妹”。他可真是會討她的歡心!這個小男人懂得花言巧語,這個一身戎裝的勇士柔情似水。
這兩個青年男女聚少離多但心心相印。從十八歲到二十多歲,這一對小情人在信紙上一起慢慢長大,他們的感情如膠似漆。從抬頭到落款之間,愛在堆聚,思念在無休止地蔓延。何日是他們相會的佳期?
五
一個多月前,他還在武漢,任武昌國民政府警衛團輜重隊隊長兼供給主任,而現在,他來到了羅霄山脈中段,是中國工農紅軍第一師第一團第一營副營長。一位叫毛澤東的中年漢子,過去是與他見過麵的湖南老鄉和兄長,他的社會主義青年團的入團介紹人,而現在,成了他的最高領導。一個月前,他所在的警衛團根據黨的指示,一路從武漢來到江西修水,被編為秋收起義第一團,參加了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起義失利後,他隨著毛澤東退到羅霄山脈中段,經過三灣改編後,部隊來到了寧岡。而他的團長、秋收起義總指揮盧德銘已經在江西萍鄉蘆溪壯烈犧牲。
多日的行軍打仗已讓他疲憊不堪。將來的路怎麼走?所有人都憂心忡忡。他是黨員,是中層軍官,黨性,軍人的天職,以及對毛潤之的信任,已經讓他把自己放心地交給了他。然而來到這窮鄉僻壤的羅霄山脈中段,他與他的六妹音信不通。她好嗎?上次來信她說她的病,不知好了沒?沒有他的消息,她是否會焦急,為他擔心,茫然失措?他們相約的婚期,何時能夠兌現?
他鋪開了紙。經過戰火硝煙的洗禮,一年前的小戰士已經成長為一名成熟的革命軍人。他要告訴她他的近況,使她不為他擔心。他要告訴她他的思念,他見不到她、接不到她的信的痛苦。革命非常時期,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他的信一短再短,並且不再有大量的修辭,有的隻是一顆對她矢誌不渝的心。他寫道:
誌強:
好久沒有同你通信了,不知你近況如何?掛念得很!我在酃縣寫給你的信想必早已收到,或也回了我的信,但是我來到江西遂川縣了。你的信我又收不到,真是糟糕極了。現在將我的近況略略地告訴你。我天天跑路,錢也沒得用,衣也沒得穿,但是心情非常的愉快,較之從前過優越生活時代好多了,因為是自由的,絕不受任何人的壓迫。但最憂悶、最掛心、最不安心的,就是不能單獨同你坐在一起,而且信都很難同你通了。這是何等的痛苦啊!尤其是不知你的病好了沒有?使我心如刀割!我罪該萬死!原諒之。不忍多寫了,順祝平安!(通信處:江西寧岡縣龍頭郵局第二小學劉先生轉遊雪卿交)
而這封信,注定是發不出去的。他不知道,井岡山區的郵路,已經封了。他的誌強妹妹,不知道此刻他身在何處,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
六
他終於回到了闊別了五年的家鄉湖南湘陰界頭鋪。他終於從信箋上走出來,出現在她的麵前。是的,他把自己當做了一封信,一路穿越國民黨的封堵,郵遞到她的麵前。她依然是抬頭,她依然是落款,而中間有兩年時間來不及說的話,因郵路被封而她聽不到的話,他都要濃墨重彩仔仔細細地當麵說給她聽。
他見到她,似乎還是五年前的樣子,短發,圓臉,目光生動潑辣,隻是身子骨要壯實一些。他見到她,立即感覺她就像一輪滿月,照亮了他的心!她剛剛從湖南第一女子師範學校畢業,依然是那麼純潔,樸素。
而他這個當年意氣風發莽莽撞撞的少年,現在已經判若兩人。他是多麼瘦呀!肩胛聳立,顴骨突出,好像大病初愈的樣子。仿佛是五年來,他吃了天大的苦,受了天大的累。隻是他的目光,少了五年前的少年輕狂,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默,鐵一樣堅定,火焰一樣熱烈,雄鷹一樣銳利。
他的確受了很多苦。從秋收起義部隊進入井岡山開展工農武裝割據到現在的兩年裏,他吃著紅米飯,南瓜湯,即使寒冬臘月,依然穿單衣,蓋薄被,可無時無刻不處於最殘酷的戰鬥之中。四占永新,深入湘南迎接南昌起義部隊上山,龍源口戰鬥,他的部隊都是主力,都是衝在最前麵。他與敵人拚過刺刀,展開過肉搏,子彈嗖嗖地在他身邊穿梭,戰友紛紛在他身邊倒下。黃洋界保衛戰,他更是戰場的直接指揮官,以三十一團第一營營長之職,率營部和團部直屬隊及井岡山的地方武裝,麵對十倍於自己的國民黨湘軍第八軍第十師所部兩個團,他抱著必死之決心,憑借黃洋界的天險,以不足一個營的兵力,用機槍、步槍,以及鳥銃、滾石、檑木這樣的簡陋武器,打退了敵人一次次的進攻,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毛澤東專門為此填詞寫道: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