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父與子的戰爭(2)(3 / 3)

父親老了。老小老小,父親變得像個孩子。

父親再不罵人了,再不打人了。父親變得平和了,慈祥了。

但我們兄妹一個都不在他身邊。我們常年在外,也難得顧上父親,除了給父親寄生活費,實在沒盡過什麼孝道。父親說他其實不需要錢,父親需要的,我們卻不能給他。父親需要我們在身邊,哪怕煩他,讓他生氣,也比看不到我們,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強。好在,那些年,大姐一直在家,每月回家幫父親洗一次被子。父親的生日,端午,中秋,她都會回家看看。這是父親唯一能享的親情。2004年,我的大姐突發心肌梗塞去世了。父親一下子老了許多。父親說,人生最大的不幸,少年喪母,中年喪妻,老年喪女,都被他遇上了。

次年春節,我把父親接到深圳過年。父親第一次來深圳,我的女兒子零天天陪著爺爺到處轉。父親像個孩子一樣,陪孫女去公園釣金魚,花了幾十塊錢釣到三條金魚,又花錢買了一個魚缸,和孫女興衝衝地回到家裏。那時我失去了工作,在家自由撰稿,文學刊物還沒有開始接納我的小說,發表極困難,差不多是在吃老本,經濟狀況極差,父親卻花了近百元,隻是為了逗孩子開心。我再次數落了父親。不過這次父親沒有生氣,隻是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也不辯解。我一走,他就和孫女一起喂金魚吃食,爺孫倆笑得很開心。

過年時,一家人圍在電腦前看中央電視台為我錄製的紀錄片。看著看著,父親突然痛哭失聲,說,沒想到,這些年你在外,吃了這麼多的苦。不過很快又笑了起來。父親說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事,說起我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淘氣,沒想到父親記得那麼多我兒時生活中的細節。有好多,我都沒有一點印象了。在父親的講述中,我過去那些嫌死狗的往事,都成了今天能成為一個作家的異秉。父親說,你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我知道你會有出息的。

37年來,我第一次聽見父親誇我。

過完年,父親說,我要回家了。父親不習慣住在這裏,瘦了好幾斤,三天兩頭打針吃藥,父親說他怕死在我家裏,以後我女兒會害怕。送父親上車時,我說明年過年再來吧。父親很傷感,哭了。然而父親一回到家,身體就好了,人又精神了。故土難離,父親與那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已經是一個整體。而我,卻成為故鄉的逆子,再也回不去故鄉。父親回去後,我想,從今年起,沒事多給父親打打電話。但一忙起來,就把打電話的事忘了。父親就把電話打過來,問我好不好,父親說,沒有什麼比看到孩子都好,更能讓他開心的事了。父親說,你活一百歲,在我眼裏,也是個伢。

寫作這篇文章期間,我連襟打來電話,訴說他的兒子不懂事,快把他氣死了,希望我能勸勸。我笑笑。沒兩天,又接到我姐夫打來的電話,劈頭一句就是,“他舅舅,你幫我說說雲雲,這孩子,真是要氣死我了。”雲雲是我二姐的兒子。接下來,我姐夫就曆數了他兒子的種種異端。我笑笑,勸姐夫,孩子大了,要放手,讓他們去按自己的方式成長。父與子的戰爭,在天下眾多的父子間上演著,這是人生的悲劇還是喜劇?但現在,今天,當我回憶起與父親在一起的往事時,所有的戰爭,所有的衝突,都成為我成長中最動人的細節,成為我與父親今生為父子的最樸素的見證。這就是人生,許多的未知,要到多年之後回首往事時,才能覺出其中的奇妙。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多年的仇人成兄弟。誠哉,斯言。寫下這些,獻給天下的父與子。

選自《北京文學》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