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托養所手記(3)(2 / 2)

我這才知道,大部分學員家裏都是不缺錢的。甚至有一部分是相當富裕。鍾紹暉家裏就特別有錢,可是,他來托養所之前,他的父親在家裏用鐵鏈子鎖著他。雙手,雙腳,都鎖,因為紹暉發病有自殘的傾向。他的家人為他傷透了心,甚至想把他送去日本的寺院。幾年前,他的父母離異了,年輕的後母就把他送到這裏,從此,就很少有人來探望。“塞老師,你也不必可憐他,我們精殘部每一個病人都有悲傷的故事。”然後,他看了我一眼,不解地說,“你要寫這些故事幹什麼呢?”我無法回答他,一個在托養所待過多年的人,他認識的人和世界比我要深刻得多,他們從來不談及愛,或者生命這樣的詞,他們覺得可笑,因為他們比誰都了解這兩個詞是怎麼一回事。還有,他們一定覺得我非常無聊。

潔如和紹暉,他們發病都是因為回家。家裏有爸爸、媽媽,托養所裏沒有。

三、重殘部

我灰頭土臉地從精殘部來到重殘部,恍惚間,忽然有了從青少年到中年,然後走到暮年的感覺。樓層漸漸低下來,重殘部,他把一個人最不堪的樣子呈現在世人麵前。大部分人沒有下肢,因沒有臀部,都無法坐著。他們被塞在輪椅上,我不能去細致地描述他們的樣子,那樣太不敬了。照顧他們生活的是外聘的阿姨,她們來自農村,長著粗壯的胳膊腿,她們把這些不能動彈的殘缺身體搬來搬去。

我試著跟一個老太太交談,可她的聲音太含混了,很偏的地方口音,她的喉管咯著一口痰,我努力地聽,怎麼也聽不明白,最後阿姨跟我解釋說,她就是要回家,沒別的。

又是回家。這幾乎是托養所學員的唯一願望,永不熄滅。

操場上空無一人,桂花和玉蘭的香氣依然是濃得化不開,我坐在紅綠橡膠跑道上,望著高聳的托養所大樓,不到二十天,我就待不下去了,我被孩子們打敗,也被這裏的工作人員打敗。此時的我,很多餘,很無趣。我聽見高樓處智障部的孩子們在喊我,他們在窗口發現了我,晚餐的鈴響了,我閉上眼睛,覺得二十天竟那麼漫長。長廊裏,阿姨們推著重殘部學員紛紛往飯堂裏走,我聽見有人喊我去吃飯,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這裏,如果不能真正為學員做點什麼,繼續呆著是可恥的。我在這裏的目的、身份、姿態都讓我無地自容。但是,我還是要說,這二十天裏,我真的忘記了來到這裏的目的,我不知不覺地跟著潔如、紹暉他們一起度過了書聲琅琅的上午,沉悶的即將要下暴雨的悶熱午後,還有涼風習習的美好夜晚。我融進了他們的生活,願意為他們違規,想盡辦法,隻是為了他們高興。看著他們發病,心都碎了。這是我的秘密,它讓我在我的世界裏,更加看清了自己。我堅定了某些東西。但它不必說出。

我幫阿姨給一個從小患了小兒麻痹症的婦女淨身,她胖得肉在晃動。我第一次見到下肢萎縮的軀體,她的手也萎縮了,長出很小的、像兩枝芽一樣的肢節,無奈地掛在兩邊。她還有旺盛的例事,量很大,阿姨給她換衛生巾,給她擦洗,我幫著托起她的後背。一陣腥臭味撲過來,我皺了一下眉頭,希望沒有表現出異樣。以後的幾天裏,我幫著阿姨打下手,喂食、換衣、洗澡,包括拉屎拉尿,把那肥重的、癱成泥狀的肉體搬到坐便器上,把一堆尿濕的褲衩扔進洗衣機。啊,我都做到了,我都做到了。

我從那裏回來後,好多朋友打電話問我此行的收獲。我笑著在電話裏說,我落荒而逃,狼狽之極。那邊就笑了,早知道你是吃不了這種苦的,回來得好。忽然地,一股悲涼從心底升起,無可名狀,無可訴說,就像無法排遣的寂寞,隻屬於你自己。

選自《百花洲》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