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托養所手記(3)(1 / 2)

這話問住我了。最初主管就交代過,不許給學員買香煙,無論他們怎麼哀求。我靠近他的臉,嘻笑著:你不抽煙吧。“你會給我買嗎?”他又追問,我覺得無法敷衍這個問題了,於是我湊近他的耳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出:我——會。

他試探出,我願意為他違規。接著,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打的送他回一次家。我看著他的臉,覺得他很苦,很苦,這個瘦弱的孩子,這要有多麼想家,想親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家人,到底有多久沒來看他了?我想,整個精殘部的人都是想家的,教導員曾跟我說過,很多人故意裝病,隻為了父母來探望。我似乎很難對他說“不”,仿佛他就是一個玻璃人,我一說不,他就碎了。我為什麼順著他,是為了想套出他的故事嗎?不,我覺得不是。當我走近他的時候,我就徹底忘掉了此行的目的。我之所以難以拒絕,是因為——我說不出來,啊,我多麼希望能夠滿足他們所有的願望,一個都不拒絕。但是送他回家,風險太大,我並不害怕所裏領導的責罰,可以肯定,我會立馬被趕走,我並不擔心這一點,我隱隱覺得這小子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簡單……他好像吃準了我的弱點。

見我不作聲,他立即站起來,轉身要走,我知道,他這一走,無論我怎麼陪盡笑臉,說盡好話,都無法讓他回心轉意。而且,他開始恨我了。飯堂鬧哄哄的,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談話,我也站起身,跟他說,你別急,我安排一下。我想,我真的瘋了。

我跟主管講,中午想單獨跟鍾紹暉聊一會,請他到會客室裏去。他答應了。我順利地把紹暉領出來,叫他站在門口攔的士,我去辦公室拿錢包。等我拿了錢出來,遠遠看見他攔了的士,正往裏麵鑽。我急步快跑,那車揚長而去,我隻記下了車牌。他一個人跑了!這下禍闖大了,我把人弄丟了,我嚇得方寸大亂,這小子,果然把我算計了,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肯定不能先跟所裏彙報。我得鎮定下來。

如果回家,他還是會被他的父母送過來的,這樣的話,我不必擔心。如果不是回家呢?那他會去哪兒,我不敢再往下想。這家夥城府很深,我一直沒有摸透他,我更傾向於,他沒有回家,他逃離了托養所,成功飛越。我越想越怕,追究我的責任事小,我更擔心他的安全,他的下落。忽然間想起車牌,我記下了車牌,於是我打電話給交警大隊的朋友,問他有車牌號,可否查到車主,他說可以,我如實地跟他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安慰我說,不要擔心,一會司機會把車開回來的。

半個多小時後,的士司機載著鍾紹暉返回了托養所,司機告訴我,他正要去虎門,突然手裏的對講機跟他講他載了一個精神病人,要他趕快把人送回來。啊,虎門,他果真是要回家的。他隻是要回家。我沒能滿足他回一次家的願望,我難過地閉上眼睛。主管見我們從車裏出來,我說剛帶紹暉去兜了會風,他擰高了他的小山眉不滿地說:塞老師,這樣不行哦。我說我知道了,對不起。他沒再說什麼,我心事重重地跟在鍾紹暉身後,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恨透我了。

晚上的時候,鍾紹暉就發病了,他先是無故發笑,自言自語,接著就咒罵,最後就把頭往牆上撞。我趕到現場的時候,看到主管抱著他,鍾紹暉就把頭撞在主管的胸口上,他使勁地撞,主管死死地抱著他,我看到主管手肘有血跡,可能是被他抓傷的。周圍圍了一圈人,誰也拿他沒辦法,教導員跟我說,主管每次都這樣抱著他,讓他撞,隻有這樣,紹暉才不會受傷。我忽然對這個腫眼泡的廣東男人有了敬意,那一下下撞在他胸口的是什麼呢,太痛了,誰會不痛惜這樣一個好孩子竟成了這樣,他的心氣兒很高,很激烈。撞吧,撞吧,可憐的,如果你能好受一點的話,一股很鹹的東西流進嘴角,幾個教導員小姐也都忍不住捂著臉哭泣。我不知道,他晚上發病是否跟下午的事情有關,但他應該再也不會理我了。

他折騰了十幾分鍾,兩人都累了,教導員們就哄著他去吃藥,我知道精殘部的每個學員每天至少要吃二十幾粒藥,這些藥,我聞所未聞,富馬酸喹硫平片、奧氮平、沙膽醇、阿立呱唑片、VITB4等,這些白色的藥粒維持著他們的穩定。主管叫住我,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我們在會客廳裏坐下。我沒打算隱瞞他,他跟我講起了鍾紹暉。也講起了托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