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劉仰首大笑:“才自清明誌自高……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我六十多歲才有所醒悟,這使我很尷尬……我有幸被打入底層,讓我看到了我們悲哀的人民的生存狀態……”
我們周圍已經圍了幾位聽眾,看他們的穿戴,好像是星期天出來逛城的大學生,我怕我們的對話會走火入魔……於是我說:
“公劉老師,我們隻談純文學吧,你早期的作品理想主義色彩鮮明,輕柔,明亮,浪漫……感性多於理性。而你八零年代之後的詩卻恰恰相反,凝重,沉鬱,反思,追溯,批判……你好像夢醒了,卻又隱入了迷惘,你尋求怒海,呼喚危崖、莽林,呼喚搏擊……熱血仍然在你的血管裏奔突……高風亮節,一種屈原、司馬遷的精神體現在你的身上……”
他手一揮,製止我說下去,點著我的鼻子說:“陽春,你讀了些書嗎?恭維人也學會了……”
我也不讓他說下去,我繼續說:“李耕老師與你都是當代詩壇的驕子,可他與你恰恰是另一種氣度,另一種風貌,雖然他與你一樣,文采風流,才名四播,但他經過煉獄之後,已不耐煩囂,苦惱,他隻冥求性靈與完好,他有一種過來人悟透了的豁達、澄明、自由、任性、坦然……看似一位無拘無束的悟禪者,一位精神休憩的道人,似乎沒有‘思想被主義奸侮後的痛苦’,我與他交談時,他總是盤腿而坐,一動不動,我甚至能聽到他生命的內在音節……我有幸和你們兩個都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嗬!對了,我能問個問題嗎?你解脫之後,為什麼不留在北京?”
又有幾個人圍著我們坐了下來,看樣子他們也是什麼學院的大學生。
“我離開京都,主要是那裏沒有人收留我這頭‘渾身長滿了劍戟的恐龍’,我也早意識到那裏不適宜我生存,無窮無盡的應酬和爭論會把你已經形成的人格在不知不覺中異化,會將你陷入種種方圓之中,消耗掉你的生命……
“我想保持我的自傲和自信,那種被豢養的‘幸福’就是取消你思考的權利。人的本質在於生命的衝動,高高在上,你會丟失生命的衝動。畫了一幅驚世大作《父親》的那位戰士,不久就畫了一幅《金秋》,不是給我們上了一課嗎……
“我在京都看到一大批曾經呐喊著打倒我們的左撇子們,他們在淪落為精神奴隸之後,如今這批人又淪落成了金錢的娼妓,這是悲劇……
“一千多年前,當杜甫看見民不聊生時寫下了‘三吏’、‘三別’,那些年,我們的人民走投無路,餓殍遍野時,京都裏的詩人誰曾出來呐喊過一聲……
“整整一個時代否定了我們這些人,可我們這些被否定的人,一個個都是孤忠之相,不斷地反省改造自己,竟沒有一個人覺悟了,從而出來否定那個時代。應該說,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悲哀……
“一個民族被外族的政治強盜逼進一條自毀文化的胡同之後,將會產生怎樣的惡果……四零年代我們出了趙丹這樣的巨星,出了《義勇軍進行曲》這樣全民同唱的壯歌……而這幾十年,我們產生、創作出了什麼?”
圍坐在我們周圍的陌生人突然鼓起了掌,公劉站起來,雙手抱拳,顫顫地向他們致謝。
“人間的溫暖……六十年……我的生活中有過多少溫暖?溫暖在哪兒……人與人之間怎麼會這樣?想當年,我在抗戰宣傳隊時,大家都像兄弟姐妹,可今天大家都築起一扇扇籬笆……”
正這時,李一痕老師陪著一位僧人尋到八境台來了,這位僧人是廣東佛教協會的悟了法師,他是來接公劉到廣州去參加“文學與宗教”研討會的。
公劉要走了,我們三雙手握在一起……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最後還是公劉說了話: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大家保重!保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