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為什麼手短(3)(3 / 3)

我媽媽決定打胎了。先是用三七摻酒打,這是打胎的猛藥:用一塊三七在一隻有烈酒的粗碗裏使勁磨擦。一次五錢酒,一天三次,連續三天,讓我拖著一具全屍出來。幾天過後,見沒有動靜,又用了一招更狠的,從一個從四川馬爾康高原轉業的騎兵連長那裏要來了一個麝香,聞了一天,還吃了指甲蓋那麼大一塊。這虎狼藥下去,一棒子非打出來不可了。見又沒動靜,爸爸心生憐憫,說不定是個女兒呢?那時爸爸可能想要一個幺女來給幾弟兄壓陣。但所有人都勸,吃了這麼多藥,折騰了這麼久,這孩子受了這麼多的罪,早已廢了,就是能生出來也是個瓜娃子。那時全家人都很緊張,捏了一把冷汗。

我現在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知道了為什麼隻有人類剛出生的時候才是雙拳握著,牙關緊咬,眉目深鎖,兩腿呈騎馬狀跨著:每個人呢生下來都是一座西藏密宗的忿怒尊。

這種表情和姿勢說明了兩樣東西:從一個溫軟的懷抱降臨到一個注定要艱辛一生的世界上;另一個則是在降臨之前就提前受到了種種磨難和不公平的待遇。我可能屬於後者吧。

反正生下來了,全家人失望又擔心,又是一個男的,雖四肢齊全,但不知以後有沒有後遺症,腦袋瓜不瓜。我真的應該在大夫倒提雙腳打屁股讓我哇哇大哭時,大聲朗讀一首駱耕野的成名詩《我不滿》,或出示一本張小波、宋強他們弄的《中國不高興》。我不知道我剛出生時是不是眉頭鎖得更深,雙拳比別人捏得更緊。

這場意外直接導致的後果是:我的眉頭長大後怎麼也打不開了,天天皺著,好像有國家大事非考慮不可。從小到大,這眉頭給我帶來了一係列被誤解的煩惱。每當別人找我談話,我這該死的皺得很深的眉頭都讓別人以為我在表達不滿、輕蔑和不屑。結果是雙方大吵大鬧,如果是太太,則非鬧得要離婚不可。最後我非要大吼一聲:“老子天生長得就這樣子,媽的,隨你便!”

至於雙手,則更是悲慘。可能是緊緊扭住母親身體不放的原因,把手弄壞了,影響了發育。等長大後才發現,我兩支手臂不僅長短不一樣,居然還比正常人短了一大截。隻要是買了有袖子的衣服,肯定要去裁縫店改短:左手剪2公分,右手剪3.5公分。北京新天地三樓改裁衣褲的店鋪裏,我成了他們必須認真善待的老顧客。

這雙近乎半殘的手,肯定是當時在母親的肚子裏,麵對那麼多洶湧而來的洪水猛獸,隻得死死抓住媽媽的身體,怎麼也不能鬆手。這不是十幾年後的跳橋啊,下麵有水接住。這是跳崖,隻要一鬆手,死亡翻江倒海而來。

由於手短,雙臂在肩膀下麵哈起,走路或說話激動時兩手的揮舞動作,朋友們都說像個大猩猩。由於手短,錢、權、女人、事業等大凡人生主旋律的東西都抓不住,絕大部分都流失了。但我在媽媽肚子裏學會了征服人生的一招,隻要抓住了,就打死也不鬆手。

一個偉大的時代,給人以最具殺傷力的武器:思想、工具和基因。從七歲到十七歲,七十年代給了我決心改變不公平世界而發奮努力的抱負,有了這座城市裏史地知識前三名的最好頭腦,以及一米七八急躁多毛的體魄裏麵灼燙而可控的精液。

回想整個七十年代,她更像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和兄弟,像日夜暗戀又不知其人是誰的情侶。她就在我的三十年前慢慢長大,離我越來越近。就在我縱身跳下大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