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
出發去幹校的那一天,父親瞞著所有的人來幼兒園看我。我們之間隔著幼兒園大門的欄杆。我仍然記得他頭上草帽的形狀以及帽簷在他肩部留下的陰影。他說我們很久不能見麵了,因為他要去很遠的地方。他的語氣觸動了南方夏日的天氣,正午的陽光突然顯得更加晃眼。我沒有問他任何問題。我沒有問他“很遠”有多遠。
那是我對“距離”最早的記憶。那是我對“距離”最早的恐懼。
四個月之後,正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偉大祖國迎來了“偉大的”七十年代。曆史學家有理由和責任對七十年代第一篇元旦社論中的這個形容詞提出質疑。他們很容易在字典裏找到“還曆史以本來麵目”的其他選擇。但是,生命隻有一次,它與一個年代的相處隻有一次。那是無法選擇,無法替換的“一次”。
站在七十年代的入口,我隻是一個將近六歲的孩子。沙漠還在延伸,黑夜還在繼續,但這就是我的必經之路。我必須走進這個年代,將它當成我的水、我的空氣、我的土壤和我的恩師。我所有的感官都將由它啟蒙。我全部的夢想都將從它發源。在它的出口,我骨骼的發育將接近尾聲,而“死亡”和“語言”這兩顆種子將在我“靈魂的深處”萌動,渴望著以文學的名義在隨後的年代開花結果。
我錯過了1970年春天北京的槍聲。《出身論》作者的名字以及他不可能與身體一起被消滅的思想十年之後才驚動我的聽覺。這種錯過是那個年代的常規,那種政治的專利,與北京和我居住的城市之間的距離沒有關係。事實上,地理的距離在七十年代一開始就已經不再是信息傳播的障礙。技術向大門緊閉的中國炫耀了它創造的奇跡:就在北京經典的槍聲響過之後的第五十天,我像許多中國人一樣從收音機裏聽到了天籟之音:So—So—La—Re,Do—Do—La—Re……這是七十年代最世俗的樂曲,但是這一次,它來自神秘莫測的天外,來自一顆僅重173公斤的“星星”。
那顆人造的“星星”就像在今天的卡通片裏出沒的寵物和怪獸,激起了孩子們無邊的想象。夏天的夜晚,家長們將竹板搬到了我們那一排平房前的空地上。孩子們乘機開始了一場視力和聽力的角逐。我從來沒有用肉眼看見過那顆“星星”,也沒有直接(不經過收音機)聽到過那劃破夜空的樂曲。但是,有兩個孩子卻聽到和看到了。他們在我耳邊哼唱起他們直接聽到的旋律,同時指著夜空說:“就在那裏,動的那一顆,像流星一樣。”我有點自卑,也有點嫉妒。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到年紀相近的孩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感覺得到的奇跡。
好在很快又出現了新的奇跡。它出現在隨處可見的宣傳畫上。它驚心動魄的形狀讓我著迷。這已經不是從中國的沙漠上升起的第一朵蘑菇雲,但這是進入我記憶中的第一朵。它陰森森的美震撼了我幼小的心靈。母親總是提醒我不要去碰路邊的蘑菇,而我又隱隱約約聽說過家族裏曾經有人死於蘑菇中毒。這從飛機空投下的氫彈中生長出來的“蘑菇”是不是也會有毒?它的毒性會有多麼劇烈?
像所有身心健康的男孩一樣,我對武器充滿了敬意。在我出生那一年,成功爆炸的原子彈和我三歲那年成功爆炸的氫彈,早已經是我和鄰居的孩子們遊戲時使用的常規武器。我們有許多次關於原子彈更厲害還是氫彈更厲害的爭論(當然,解決那種爭論的最後方式通常是原始的拳打腳踢)。為了遊戲能夠不斷地“升級”,我們總是盼望著新的武器(準確地說,是新武器的名稱)。七十年代激烈的軍備競賽豐富了我們的語言和想象。
除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和新一次的核試驗所帶來的技術的奇跡,“遠在天邊”的奇跡,1970年還為我展示了人的奇跡。那個人用一個瞬間就征服了世界:他縱身一躍,創造了男子跳高的世界紀錄。而且對我來說,這還是“近在眼前”的奇跡,因為那個世界紀錄就誕生在我居住的城市裏,它所克服的地心引力每天都在精確地作用於我自己的身體。刹那之間,“2米29”侵入了我們全部的生存空間。我們在餐桌旁談論它,我們在廁所裏談論它。在我們擁有了衛星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現了“明星”,因為一個瞬間而耀眼的明星。它對感官的衝擊不亞於沙漠裏升起的蘑菇雲。
除了這些屬於“我們”的奇跡,1970年還帶來了隻屬於我自己的奇跡。它比那個世界紀錄離我更近。它隱藏在湖南長沙第四中學(曆史上著名的周南女中)校園東北角那一排平房中間九平米大的一個房間裏,隱藏在房間裏的那張屬於校產的書桌裏,隱藏在書桌左側最下方的抽屜裏。
周南女中為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做出過傑出貢獻。它的學生名冊提供了中國現代史知識競賽的一些標準答案(向警予、楊開慧、蔡暢、丁玲……)。在七十年代,那其中的不少名字因為各種原因失去了光彩,而且,學校的大門已經為另外那“半邊天”打開,我們這些生活於校園裏的孩子們不會因為它顯赫的曆史而自豪。我們也沒有太在意它正在轟轟烈烈地經曆著的現實。我們有自己的世界。它就在與我們那一排平房相連的一條綿延曲折的長廊的盡頭。那是我們的“五星花園”。那裏有蘭花,有蝴蝶,有層出不窮的樹叢。穿過長廊兩側貼滿的標語口號和大字報,我們進入我們的童話世界。我們在那裏遊戲、吹噓、爭吵、打鬧。我們在那裏扔下過無數的原子彈和氫彈,但沒有造成任何的傷亡。我們還在那裏埋下過許多的西瓜籽,但從來沒有看見過夢想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