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想嗎?我將對於灰色的人生,一意去找我自心的快樂,因為在我們這狹小的範圍,表現自己是最倏忽飄浮的一瞥;同時在空間的占領,更微小到不可形容:所以我相信祝福與詛咒都是庸人自擾的事。
晶清:你又要訕笑我是虛偽了!但我這時覺得這宇宙是很神秘,我想,世間最古的是最高而虛玄的天,最多情而能安慰萬物的是那清瑩的月,最光明而照耀一切的是那火球似的太陽!其餘就是這生滅倏忽,苦樂無常的人類。
附帶告你一件你愛聽的故事,天辛昨天來封信,他這樣說:“宇宙中我原知道並莫有與我預備下什麼,我又有什麼係戀嗬——在這人間:海的波浪常蕩著心的波浪,縱然我伏在神座前怎樣祝禱,但上帝所賜給我的——僅僅是她能賜給我的。世間假若是空虛的,我也希望靜沉沉常保持著空寂。
“朋友:人是不能克服自己的,至少是不能駕禦自我的情感;情感在花草中狂騁怒馳的時候,理智是鎮囚在不可為力的鐵鏈下;所以我相信用了機械和暴力剝奪了的希望,是比利刃剝出心肺還殘忍些!不過朋友!這殘忍是你賜給我的,我情願毀滅了宇宙,接受你所賜給我的!”
聽聽這迷惘的人們,輾轉在生輪下,有多麼可憐?同時又是多麼可笑!我忍著笑,寫了封很‘幽默’的信複他:
“我唯恐怕我的苦衷,我的隱恨,不能像一朵薔薇似的展在你的心裏,或者像一支紅燭照耀著這晦暗而恐怖的深夜,確是應當深慮的,我猛然間用生疏的笛子,吹出你不能相諒的哀調嗬!
“沙漠的旅程中,植立著個白玉女神的美型,雖然她是默默地毫無知覺,但在倦旅的人們,在乾燥枯寂的環境中,確能安慰許多惆悵而失望的旅客,使她的心中依稀似的充滿了甘露般的玫瑰?
“我很願意:替你拿了手杖和行囊,送你登上那漂泊的船兒,祝禱著和那惡潮怒浪搏戰的勝利!當你渡到了彼岸,把光明的旗幟飄在塔尖,把美麗的花片,滿灑了人間的時候:朋友嗬!那時我或者贈你一柄霜雪般的寶劍,獻到你的馬前!
“朋友:這是我虔誠希望你的,也是我範圍內所酬謝你的。請原諒了我!讓我能在毒蟒環繞中逃逸,在鐵鏈下毀斷了上帝所賜給人的圓環。”
晶清:你或者又為了他起同情責備我了:不過評梅當然是評梅,評梅既然心靈想著‘超’,或者上帝所賜給評梅的也是‘超’?但是這話是你所竊笑絕不以為然的。
近來心情很倦,像夕陽照著薔薇一樣似的又醉又懶!你能複我這封生機活潑的信嗎?在盼!
評梅朱湘致友人書
朱湘
一樵社友:
大著及一封引起我感謝與感動的信都愉快的收到了。我這次脫離清華雖有多處覺著不快,但因此得了許多新交,舊交也因此而愈密,這是令我極其暢快的。
我離校的詳情曾有一信告訴了一多。望你向他函索。恕我不另函了。我離校的原故簡單說一句,是向失望宣戰。這種失望是各方麵的。失望時所作的事在回憶爐中更成了以後失望的燃料。這種精神上的失望,越陷越深。到頭幸有離校這事降臨,使我生活上起了一種變化。不然,我一定要瘋了。我這一二年來很少與人滿意的談過一次話,以致口齒鈍拙,這口鈍不能達意,甚至有時說出些去我心中意思剛剛相反能令我以後懊悔的話。我相信不是先天的,隻是外來勢力逼迫成的。我心中雖知如此,懊悔究竟免不了。於是因懊悔而失望,因失望而更口鈍。一件小事如說話尚且如此,別的可以想見了。
所以清華是我必離的。可是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舍之處。這種兩麵為難的心情是最難堪的了。反不如清華一點令人留戀的地方也無倒好些。而我這兩年來竟完全生活於這兩麵為難的情緒之中!你看這種徬徨苦悶灰心是多麼難受!——人生或者也是處於不斷的徬徨之中。至少我曉得一個人是有強處有弱處的。而這弱處恰與強處同源!什麼是善?不過強處作到適宜的適度與範圍而止,不使它流入弱處罷了。我看我如不離清華,不瘋狂則墮落。所以我就決定了。雖然有許多新交如你樣勸我留校,並得了校中的同意,我也隻感謝的領了盛意,而沒留校。關於遊學一層,校中已允明夏用專科生名義或半費派送至美。
說到研究西方文學,我以為有下列各種目的:一,輔助養成一種純粹“文學”的眼光。二,比較的方法。三,本國文學外其它高尚快樂之源泉的發源。這幾種目的誠然須到西方,始能圓滿的達到。並且到西方還可以結交到許多熱誠而眼光遠大(如已去世的arnold與saintsbury)的從事文學者。
純粹文學的眼光是很難養成的。就是上麵提到的英文文學批評上兩大將阿氏山氏也都不能稱為有最純粹的文學眼光。據阿氏山氏的著作看來。法國生了一人(山白夫sainte—beuve)是批評人最高的人了。將來我倒要仔細讀讀他的書。並以山此百裏、阿諾忒兩人為輔。外有法國其它的大批評者及英國的柯立已(coleridge的biographialiteraria)。我這幾個月來才覺著批評的重要。批評最初一步是討論作品好壞的問題。批評作到最高妙處還是討論好壞這問題。我們看山此百裏說柯立已、歇裏(shelley)的詩好。而阿諾忒氏對於柯氏一字不提,對於歇氏大有微詞。可見,他們對於米屯(milton)的爭論也是如此。我在未離清華以前幾個月內旁觀他們這種極有興趣極開心竅的爭執。可惜功課牽絆住。他們的著作清華圖書館不都有。我的經濟又困難,不能皆見。但見到的一部分已使我歎為觀止了。將來見到他們的著作全體以及山白夫氏的著作更不知要快樂到什麼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