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他"款款的坐下,用那種不遠不近的話和我說:他要跟他母親去了,破瓶子是住不得的。若勉強住下,天風也要將他們吹飛了――這理我早就知道――他現在要到北冰洋去,在那裏有他們的雪宮。北冰洋原也隻配他和他母親住,我也十分的信,他那赤腳是不怕冷的。再一說,北冰洋和富士山,以及直布羅陀海峽在太古原是相連的。
他撩著曳地的白衣,走了出去。侍者都一排兒的恭敬著和我行了一個辭別的禮。他赤著腳上車了,這是一去不回的表示!車轉過街角的時候,我耳中還聽見他那雪車上鸞鈴最後的聲音,還看見他回頭望著,依然是那一種靦腆含愁的樣子 上帝嗬,亂絲嗬!這無結果的,不徹底的,難道永遠是如此麼?我也隻得盼望他永遠是如此!
這在書頁裏凸凹的字,世界上永沒有人能寫了――聰明人以我的哭為可笑,悄悄的彼此談論著。無論如何,我恨極了你們了! "黑的他"是被你們逼死的,"白的他"是被你們逼走的。每逢有晚霞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些事,我的每一個血輪,都在我身中旋轉――烏鴉來了!
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至今絲毫也沒有改變。但現在卻關閉在五十萬年以後的小屋子裏,拉那五十萬年以後的小繩子。除非那夢有時的釋放我,但那也不過隻是一會子――我要回去,又回不了,這是怎樣悲慘的事!母親嗬!亂絲嗬!假如世界上沒有我,你也不至於說我聰明了;烏鴉也不來了,我也不至於整天對著那些聰明人了,小樹也不至於被他們逼成石像了!
我經過的這些事,我從原始就知道要怎樣一件一件的相隨著發生。這些事在我心裏,從很淡的影子,成了很濃的真像,就從我的心裏,出到世界上了。每一件事出去,那些聰明人就笑了,半夜裏濃睡,早晨起來偷著做詩了。這又是一件使我落淚的事!這種現象無異於出了一件事去,就擲回一塊冰來,又回到我心裏。上帝嗬!烏鴉來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寫:我的眼睛的翅兒,已經長出一點來了,眼睛走了,肉體交給啄人血肉的烏鴉,這又是怎樣悲慘的事! ――這事母親早就告訴我。
我近來常常看見晚霞裏帶血的箭兒;常常聽見塵土中鸞鈴的聲音;和那些聰明人酷虐的笑。
心頭的冰塊愈積愈多,和拿筆的手是很有關係的。我更不能拉那繩子了;世人的鞋破爛到什麼地步,我也不能管了――現在我手內的血輪已經漸漸的凍結,莫非要步那小樹的後塵麼?
在眼睛未飛走,烏鴉未來,手尖未凍結之先;我指著富士山和直布羅陀海峽起誓:我詛咒那些聰明人,他們掩起自己的使人看不起的事情,一麵又來擾亂我屋前的天空,叫我在垂老的年光,遇見了這些無影響又受影響的事!
上帝嗬!母親嗬! ――你們原都糾在亂絲裏――我不知再說些什麼好了;我隻求你們使烏鴉晚一點來,不要在我眼睛飛到半空的時候,看見我自己的肉體被吞啄,因為我的身體原是五十萬年前的。也求這烏鴉吞啄了我之後,飛到北冰洋去,吐出我的血來作證據,告訴"白的他"――但不要滴在他的赤腳上,他原是怕這個的――說補鞋的老人,眼睛已經飛去了,在他未飛去之先,已替他詛咒了那些聰明人了。
眼睛上的翅兒,垂下來了,遮住了我的臉。我的繩子,我也不帶去了,誰拾了去,就算是誰的。在我平日很親近的東西,如破鞋塵土之類,我都不能顧了。
心中的冰塊,相磨壓的聲音愈大了,眼上的翅兒也鼓動了,烏鴉來了!
想起來了,還有一句刺心刻骨的話,要告訴你們。我如現在不說,終古也不能有人知道,那石像就是……
完了,收束罷!血輪已經凝結到指尖,我的筆兒不能移動了,就此――
(後收入小說、散文集《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