皺著眉頭說:"叫彬彬去接,我沒有工夫。"一麵站起來,走到哲學家麵前。哲學家坐著不動,隻微笑著抬頭,指著露西的背影,聲音很輕,說:"女人,這不是一個完全的女人麼?"我們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學家的旁邊。
彬彬跳了進來,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麵前,說:"媽媽,老姨太說包廂定好了,那邊還有人等你吃晚飯。今兒晚上又是楊小樓扮猴子。媽媽,我也去,可以麼?"說著便爬登我們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兒,笑著央求。我們的太太也笑著,一麵推開彬彬:"你鬆手,哪用得著這樣兒!
你好好的,媽媽就帶你去。"彬彬鬆手下來要走,又站住笑說:"我忘記了,老姨太還說叫我告訴媽媽,說長春有電報來,說外公在那裏很 "我們的太太忽然臉上一紅,站起推著彬彬說:"你該預備預備去了,你還是在家裏用過晚飯再走,酒席上的東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應一聲,又歡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著政治學者點頭擠眼一笑。
Daisy在門外說:"小姐,周大夫到。"一麵帶進一個客人來,隨手把沙發旁邊的大燈撚亮了。在暮色與燈光之中,進來的一位,三十歲上下,穿著西裝,矮矮胖胖的個子,臉上滿堆著使人信任的笑容。一進門便搓著手,笑著連連點頭鞠躬說:"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來的真巧,又見著這許多人。"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說:"也可說是不巧,你又碰著這許多人,又該罵我不休息盡見客了。"周大夫彎著腰從Daisy手裏接過一根煙來,自己點著,連忙笑著說:"哪裏!哪裏!我的職務總仿佛是妨礙人家交誼似的,其實我也是不得已。若說太太你呢,前天剛剛傷風,論理也該 "詩人笑著走過來,拍著大夫的肩膀,說:"又是這一套老話,坐下,我問你,這兩天生意該好罷,時令傷寒的人多極了,我到處找朋友,差不多個個都在傷風。"周大夫說:"本來麼,乍暖還寒時候,最易傷風。"
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們的太太笑說:"你還是安分守己當大夫罷,"乍暖還寒時候",一加上"最易傷風",成個什麼話! "大夫對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說:"這是這沙龍裏的空氣,庸俗的我,也沾上點詩氣了。"
露西正和袁小姐談話,回頭便笑著說:"我們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濕氣",誰給你治! "大家又笑了起來,這次袁小姐也看著露西笑了。
小院門外有人聲,一個仆人走到屋門口,Daisy連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說了幾句話。仆人出去,Daisy又轉身進來,先看著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對我們的太太說:"吹笛子的楊先生來了,問小姐今晚上還練習不練習昆曲。我回了他了,說不唱了,客廳裏客還未散,周大夫也在這裏 "文學教授笑對周大夫說:"你看你多煞風景,否則我們又有耳福了。"周大夫連忙站起,笑說:"我該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來也沒有說什麼,我隻說過與其學唱還不如學彈,到底不傷氣。她的身子你們也知道 "文學教授斂了笑容,回身對我們的太太說:
"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們應該勸您把這些事都撇開,不過我們都是"人",有時太自私了,隻顧到自己的眼福,耳福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笑著,向著文學教授彎了彎腰,正要說話,露西在一邊忽然笑起來,接了下去,說:"別忘了還有口福! "大家也大笑起來,又似乎覺得不好,趕緊收住,我們的太太斂了笑容,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周大夫從腰袋裏拉出表來一看,說:"我真該走了,我本來是出診,路過你們門口,看見有許多車子,順便走進來看看 "我們的太太笑了,說: "是不是?我說你是來檢查。"一麵說著,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來說:"天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說著看著文學教授和政治學者,於是大家都紛紛的離座。露西笑對袁小姐說:"你剛才不是答應我,你也參加我們的晚飯麼?"袁小姐躊躇著,看著我們的太太。我們的太太扶著椅背,手指按著嘴唇,打了一個嗬欠,懶懶的說:"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詩人連忙從後麵替袁小姐披上紗巾。
露西對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說:"對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帶走了,我知道你一會兒要去聽戲,中間也要休息休息的。"我們的太太從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沒有言語,便回過頭去。
哲學家從書架上又取下幾本書,同《婦女論》磊在一起,挾在臂裏,笑著向我們的太太說:"這幾本書可否借我一讀,遲日我再送來。"
我們的太太笑著看了哲學家一眼說:"你先把上次借去的書送回來再說!也沒見我的書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這些書。"哲學家笑說:
"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窮人,買不起善本,隻好沾你的光。"
大家尋衣覓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開著門,兩個仆人垂手站在階邊,大家紛紛的向我們的太太道謝告別。太太似乎乏了,隻微笑著點頭,走到小院門口,便站住了。詩人站在太太背後,說:"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就來。"露西回頭說:"別忘了今晚六國飯店還有西班牙跳舞! "我們的太太看著詩人說:"你也走好了,還等什麼?"詩人笑著,沒有答應,隻把客人往外送。
詩人進來時,客廳裏又已收拾過了,壁爐裏燃上鬆枝。屋裏沒有燈,我們的太太抱膝坐在爐火微光之前,懶懶的,聽見詩人進來,頭也不抬。詩人也沒有言語,輕輕的拉過一個墊子,便坐在太太旁邊,輕輕的說:"這微光,這你,這一切,又是一首詩! "太太不答。
屋裏靜得隻聽見鬆枝爆裂的聲音,――Daisy輕輕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看,又輕輕的退了回去。
詩人輕輕的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叩著籠兒,說:"太靜了,連最活潑的金絲雀也不叫了。"我們的太太這時才看了詩人一眼,歪著頭說:"金絲雀現在不高興! "
詩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撫著太太的肩,說:"美,讓我今晚跟你聽戲去! "我們的太太推著詩人的手,站了起來,說:"這可不能,那邊還有人等我吃飯,而且――而且六國飯店也有人等你吃飯,――還有西班牙跳舞,多麼曼妙的西班牙跳舞! "詩人也站了起來,挨到太太跟前說:"美,你曉得,她是約著大家,我怎好說一個人不去,當時隻是含糊答應而已,我不去他們也未必會想到我。還是你帶我去聽戲罷,你娘那邊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過是你那班表姊妹們,我也不是第一次會見。――美,你知道我隻願意永遠在你的左右 "
我們的太太不言語,隻用纖指托著桌上瓶中的黃壽丹,輕輕的舉到臉上聞著,眉梢漸有笑意。
詩人用手輕輕托住我們太太的臂肘,說:"你還換衣服不?你進去罷,我在這裏等你。"說著已輕輕的把我們的太太推到客廳門外,從甬道牆上摘下一件黑色的鬥篷來,替她披在肩上。我們的太太把鬥篷往身上一裹,頭也不回的走到後麵去了。
詩人退進客廳裏,伸了一伸腰,點上一支煙,撚亮了燈,坐在沙發上,隨後拿起一本詩來。正在翻看,聽見門外汽車響,又聽見腳步聲走入內院來,詩人連忙放下書站起。
我們的先生在太太客廳門口出現了。大異於我們的想象,他不是一個圓頭大腹的商人,卻是一個溫藹清臒的紳士,大衣敞開著,拿著帽子在手裏,看見詩人,便點頭說:"你在這裏。美呢?她好了罷?我今早走的時候,她還沒有起床。"說著放下帽子,脫下大衣掛在牆上,走了進來坐下。
詩人也坐下,說:"美好了,下午還有茶客,她一會兒還聽戲去。"
這時我們的太太已拉著彬彬的手過來。身上已換了黑色灑花絲絨的長衣,肩臂之間,隱約的露著玉肌,腳底下是肉色絲襪子,青緞高跟鞋。重施脂粉,也點上口紅,顯得容光煥發。彬彬是大紅綢子衣服,乳色的領袖,白絲襪,黑漆皮鞋。進門看見我們的先生,便跳了過去,抱住笑道:"爸爸,媽媽帶我聽戲去。" 我們的先生沒有說什麼,隻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撫著。
我們的太太仍舊站著,手扶著椅背,有意無意的問我們的先生:
"娘叫我去聽楊小樓,也在那邊吃晚飯,你和我們一塊兒去罷?"我們的先生看著詩人,躊躇的說:"我想我不去了,你們去罷。我今天有點倦,銀行裏開會整開了一下午;剛才孫經理還請我和他到六國飯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辭了他,我想著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沒有 "
我們的太太聽著,忽然看了詩人一眼,一回身便側坐在先生的身旁,扶著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說:"我本來也不一定要去,因為娘那邊已約下了人,隻好去應酬一下,你既然犧牲了西班牙跳舞來陪我,我也願意犧牲楊小樓來陪你。我也倦,我們隻在家裏守著爐火坐坐也好! "
我們的先生愕然了,從來未曾受過這樣的溫存!他受寵若驚的正要說話,我們的太太趕緊說:"你不用勸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隻要你陪著我! "說著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裏竟然有了淚光。
詩人默然站起來,把煙頭扔在爐裏。我們的先生也默然,隻輕輕的拍著太太的肩背。彬彬本來隻坐在父親膝上,睜著大眼,很懸心的聽著他們說話,至此便溜了下來,走到我們太太跟前,說:"媽媽,你不去了,我呢?"我們的先生抬頭看著詩人說:"美倦了不去,由她罷,你帶彬彬去,怎麼樣?"詩人還不及回答,我們的太太已連忙坐了起來,說:"別煩他了!人家還有飯局呢! "先生說:"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門口,臂上帶著太太和彬彬的大衣。聽到這裏便微笑著進來,俯了下去,在彬彬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彬彬忍著淚,低頭向父親和母親說了聲"明天見",便牽著Daisy的手出去。
我們的太太隔窗喚著Daisy,說:"你再打電話告訴老姨太太,說我又覺得不大舒服,不能來了。也吩咐廚房裏把我們的飯開到這裏來罷,這裏有火,暖和些。"Daisy一麵答應著便走了。
詩人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對我們的太太說:"那麼我走了,明天見罷。我還要回去寫幾封信,我也太懶,晚上屋子裏又冷,總不想拿筆,總挨朋友們的罵。"我們的先生站了起來,說:"你不是有飯局麼,怎麼又到冷屋子裏去寫信?若如此,就在我們這裏用了晚飯再走。"詩人凝神看著爐火,回頭笑說:"不用晚飯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慣了冷屋子,正是"慚慣了單寒羈旅"! "他一麵笑著吟哦著,往外就走。我們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詩人,詩人有我們的先生送著,已走出小院門口了。
門外是暮色逼人,詩人叫來了拱腰縮頸站在牆隅的車夫,一步跨上車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噓了一口氣,說:"走,六國飯店!"
竟於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後收入小說集《冬兒姑娘》,北新書局1935年5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