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我們太太的客廳(2 / 3)

我們的太太笑盈盈的側坐在袁小姐的旁邊,問:"別氣急敗壞的,你告訴我,是受了哪個批評家的氣?"袁小姐喘口氣,咽了一口唾沫,說:"什麼批評家,是一群混蛋!剛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飯,臉也沒洗,一口氣跑到天壇去畫畫。剛安好畫具,起了幾筆,四圍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還是遠遠的看,後來越擠越近,指手畫腳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畫越不耐煩,最後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畫箱就走,這一群大爺還笑嘻嘻的遠遠的把我送出園門。你看氣人不?把我一腔的靈感,生生的攆走了! "

我們的太太笑了:"這是一班普羅的欣賞家呀,你應當歡迎他們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畫帶來了沒有?一會兒好讓我們賞鑒賞鑒。"

陶先生和彬彬癡癡的望著她倆。

太太招呼陶先生說:"你過來談談,你正需要這麼一個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個藝術家,一個女人,一個豪爽的談話者  "陶先生囁嚅著往前走了一步,院子裏已走進一群人。

我們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過頭來,陶先生拉著彬彬的手趕緊的便溜到門外去。

這一群人都擠了進來,越眾上前的是一個"白袷臨風,天然瘦削"的詩人。他的頭發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淨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

詩人微俯著身,捧著我們太太指尖,輕輕的親了一下,說:

"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來,又和後麵一位文學教授把握。

教授約有四十上下年紀,兩道短須,春風滿麵,連連的說:"好久不見了,太太,你好! "

哲學家背著手,俯身細看書架上的書,抽出叔本華《婦女論》的譯本來,正在翻著,詩人悄悄過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著合上卷,回過身來。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額,兩肩下垂,臉色微黃,不認得他的人,總以為是個煙鬼。

我們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學者招呼,回頭看見,便嗔著詩人說:"你真是!攪他作什麼?我這裏是個自由的天地,各人應該挑著自己心愛的事去作。"哲學家抱歉似的,鞠躬笑著說:"書呆子真沒有辦法!到哪裏都是先翻人家的書。"詩人在一旁嗤嗤的笑著。

太太回身問著政治學者:"你們這些人還說什麼創造輿論?近來的市政越來越不像樣了。自來水把我們喝病了還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畫畫,這一道的汽車,險些沒有把我們顛死!虧那站上的巡警還有臉攔住我們的車,問我們要車捐!我問他:"你們把這些捐錢用到哪裏去了,你看這刀山般的汽車道! "真是,盡讓我們來說話是不行的呀,你們這些"政治家"! "太太一口氣說完,回身自己點著一支煙,坐了下去,又問袁小姐:"是不是?你說?"

政治學者很年輕,身材魁偉,圓圓的臉,露著笑容,他也鞠躬著說:"無論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們的太太賠個不是!這汽車道是太壞了。等著我做了市長,那時您再看。別忘了我們現在還是"在野黨"呀! "

大家都笑了!我們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頭叫"Daisy看茶! "

Daisy輕盈的躡著腳尖進來,遞過杯盤,便遞著糕點。門外有兩個白長衫,黑緞子坎肩的仆人,屏聲靜氣的在伺候傳遞著湯水。

我們的太太捧著茶杯,走到文學教授麵前。文學教授正和袁小姐講著前天北海的畫展,看見太太過來,趕緊握著茶巾站起。我們的太太笑說:"快別起來,我隻問你一句話,我舉薦的那個詩學教授怎麼樣?"一麵便側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學教授站著笑說:"您舉薦的人哪會有錯!他雖然年輕,談鋒卻健,很會說笑話,學生們在他班上永遠不困。不過他身體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見他的告假條子。"

袁小姐忽然笑說:"你們說的是小施呀?他哪裏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見他在公園裏,同一個紅衣蓬發的女子,來回的走著。"

我們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斂容說:"其實我也不十分認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紹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詩,上門求見,我看他寫的還不壞,便讓他在這裏念了幾次,以後他也很淒切的告訴我,說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許你們文學係裏,容得下這麼一個人,沒想到  "我們的太太微微的搖一搖頭,咽住不說了,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窗前,指頭撫著杯沿,心不在焉的向著窗外喚道:"彬彬,你進來。"

彬彬兩手牽著衣角,笑嘻嘻的走進,挪到我們太太跟前,仰著頭說:"媽媽,陶叔叔叫我告訴你,說他還有事,先走了。

明天早上他還來帶我上公園去。"我們的太太從沉思中微笑說:"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這些個客人,你也不招呼一聲! "彬彬笑著向大家說了一聲:"您好! "

詩人坐在書桌前麵,連著椅子轉了過來,右手兩指夾著煙卷,左手招著我們的太太,說:"美,這玻璃底下的畫,又是新的罷?你的筆意越來越秀逸了。"我們的太太拉著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說:"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來,他催的緊,我也隻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煩了。" 哲學家還在看著《婦女論》,聽了便合上書,微笑說:"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強了,身體本來不很好,又要什麼都會,什麼都做,依我說,一個女人,看看書,陪陪孩子  "我們的太太笑了起來,說:"你看的是叔本華的《婦女論》呀,又罵開女人了,女人便怎樣?看看書,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業嗎?你趁早擱下叔本華,看一看蕭伯納罷。蕭老頭子借著女傑周安的口裏,向你們這一班男人大聲疾呼的說:"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沒有一個女人能做我的事情   ""回頭又問著文學教授說:"對不對?是不是他說過這幾句話?"文學教授趕緊說:"是。"哲學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覺得很滑稽。

彬彬掙脫了我們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裏去。政治學者和文學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樹下低低的談著話。

小院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發光的金黃的卷發,短短的堆在耳邊,頸際,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發上。身上腳上是一色的淺棕色的衣裳鞋襪。左臂彎裏掛著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帶著淺棕色的皮手套,拿著一隻深棕色的大皮夾子。一身的春意,一臉的笑容,深藍色眼裏發出媚豔的光,左頰上有一個很深的笑渦。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歡呼了起來:"露西,你好呀,什麼時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學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說:

"我是今午十一點五分的快車到的,行李一擱在飯店裏,便到處的找你,最後才找到你家裏。你太太說你吃過午飯就走的,沒有說到哪兒去,我猜著你一定在這兒,你看把我累的! "一麵又和政治學者拉手,笑了一笑。回頭又對彬彬呼喚著,操著不很純熟而很俏皮的中國話說:"哈羅,彬彬,你又長高了,你媽媽呢?"說著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認識,又回頭去同政治學者說話。

這時哲學家也走了出來。詩人正從衣袋裏掏出一卷紙來,伸鋪在桌上,同我們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輕輕的念著,笑著,聽見門響,抬起頭來,立刻站了起來,滿麵是笑,剛要叫喚,回頭看見我們的太太,也望著窗外,微蹙著眉尖,便斂了笑容,輕輕的拍著我們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應酬應酬去。"說著便走出去――登時院子裏便滿了人聲。

袁小姐走了進來,看見我們的太太兩手支頤,坐在書桌前看著詩,便伏在太太耳邊,問:"這個外國女人是誰?"我們的太太一麵卷起詩稿,一麵站了起來,伸了伸腰,懶懶的說:"這是柯露西,一個美國所謂之藝術家,一個風流寡婦。

前年和她丈夫來到中國,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擱下來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國死了,她才回去,不想這麼幾天,她又回來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說個不完!我常說,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壟斷一切的糖業,她呢,也到處想壟斷一切的聽眾! "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來喝著。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們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學教授便帶她來拜訪我們的太太,談得很投機。事後我們的太太對人說露西聰明有禮;露西對人說一個外國人到北平,若不見見我們的太太,是個缺憾。於是在種種的集會之中,她們總是形影相隨,過了有好幾個月,以後卻漸漸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說也許是因為有一次我們太太客廳中的人物,在某劇場公演《威尼斯商人》,我們的太太飾小姐,露西飾丫鬟。劇後我們的太太看到報上有人批評,說露西發音,表情,身段,無一不佳,在劇中簡直是"喧婢奪主"。我們的太太當時並不曾表示什麼,而在此後請客的知單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太太來了一會了,在院子裏說話呢。"太太抬頭皺眉說:"知道了,她自己還不會進來! ――你打電話到老姨太那邊,問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廂定好了沒有?我也許一會兒就過去。"Daisy答應著,輕輕的又退了出去。

詩人拉著露西進來,後麵跟著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著,左手推著詩人的臂膀說:"你放手,我還沒見主人呢。"我們的太太微笑著站了起來,一麵也伸出手來,一麵說:"我知道你不是來找我,所以我也沒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過頭去,看著袁小姐,笑說:"這位是誰,請哪一位給介紹介紹。"

詩人趕緊過來笑說:"等我來,這位是袁小姐,一個藝術家,一個詩人  "露西連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說:"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讀詩罷,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堖坼著,搓著手說:"不,不,我今天是來聽詩,"一麵指著詩人:"他倒是有一篇長詩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張矮椅坐下,背倚著矮桌子,兩腿直伸著放在軟墊上,一麵笑說:"來,來,念出來讓我們聽聽,讓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塵穢。"一麵自己點上一支煙抽著,很嬌慵的慢慢的便閉上眼睛。

大家都紛紛的找個座兒坐下,屋裏立刻靜了下來。我們的太太仍半臥在大沙發上。詩人拉過一個墊子,便倚坐在沙發旁邊地下,頭發正擦著我們太太的鞋尖。從我們太太的手裏,接過那一卷詩稿來,伸開了,抬頭向著我們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點頭,笑著說:"我便獻醜了,這一首長詩題目是《給――》"於是他念:我昨夜夢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沒有一盞燈,天上沒有一顆星。我隻覺得身邊有個你――

冰涼的是你的手,跳動的是

露西忽然睜開眼睛,笑得幾乎連椅子翻了過去,兩手亂搖著說: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來念――"跳動的是你的心","星,心,輕,親,"你又在湊韻  "這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把這屋裏靜寂的空氣完全攪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學者大笑著,站了起來,指著露西,說:"秩序!秩序!你這淘氣鬼。"

袁小姐一個人沒有笑,隻看著我們的太太。太太坐起來,正要說話,詩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詩稿,從沙發邊爬到露西椅旁,拿紙卷打著露西的頭,說:"你是怎麼回事,盡拆我的台! "露西仍笑著用夾著紙煙的手,扶著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