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貞的畏縮全然消失了,隻覺著椅前站著一個高大的暈影,這影兒大到籠罩著自己的靈魂,透不出氣息。看著雙頰燒紅,目光如炬的太興奮了的天錫,自己眼裏忽然流轉著清淚,這淚,是同情?是憐惜?是鄉愁?自己也說不出。為著不願意使這淚落下,淑貞就仍舊勉強微笑的抬著頭看著。
天錫換了一口氣,又說,"真的,還有時候教會裏開會歡送到華布道的人,行者起立致詞,淒惻激昂,送者也表示著萬分的欽服與憐憫,似乎這些行者都是謫逐放流,充軍到蠻荒瘴癘之地似的! 國外布道是個犧牲,我也承認,不過外國人在中國,比中國人在外國是舒服多了,至少是物質方麵,您說是不是?" 淑貞點了點頭,又微微的笑著,整了整衣服,站了起來,溫柔的說:"說的也是,不過從我看來,人家的起意總是不壞,有些事情,也是我們覺得自己是異鄉的弱國人,自己先氣餒,心怯,甚至於對人家的好意,也有時生出不正常的反感,倘或能平心靜氣呢,靜默的接受著這些刺激,帶到故國去,也許能鼓勵我們做出一點事情,使將來的青年人,在國際的接觸上,能夠因著光榮的祖國,而都做個心理健全的人, 您說呢?"
天錫坐了下去,從胸袋裏掏出手絹來,擦著自己額上的汗,臉上的紅潮漸退,眼光又恢複了寧靜與溫和,他把椅子往前拉了一拉,欠身坐著,幽幽的說,"對不起您,王小姐,我沒想到第一次見您,便說出這些興奮的孩氣的話!總而言之,我是寂寞,我是懷念著祖父的故鄉。今天晚上看見您,我似乎覺得有一尊 "中國",活躍的供養在我的麵前,我隻對著中國的化身,傾吐出我心中的煩悶,無意中也許攪亂了您心中的安平,我希望您能原諒,饒恕我。"這青年人說到這裏臉上又罩上一層紅暈,便不再往下說。
淑貞也不由的臉紅了,低頭摩弄著椅上的花紋,說,"就是我今晚也說了太多的話。真的,從我父親死去以後,我總覺得沒有人能在靜默中了解我 今晚上 也許是異國聽見到鄉音 我 "淑貞越說越接不下去了,便輕輕的停住 。――屋裏是久久的沉默。
淑貞抬起頭來時,天錫的臉上更沉靜了,剛才的興奮,已不留下絲毫的痕跡,微笑的說,"我想我們應該利用這國外的光陰,來遊曆,來讀書,――我總是佩服西方人的活潑與勇敢,他們會享受,會尋樂,他們有團體的種種健全的生活,我很少看見美國青年有像我們這般憂鬱多感的。我在藝術學院和神學院裏也認識許多各國的青年人,其中也有小姐們,我們都很說得來,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常聚在一起研究討論,或是遠足旅行,我有時也加入,覺得很有意思。王小姐,您也應當加入他們的團體,來活潑您的天機。我父親也常同我們一起去,我想施女士一定會讚成的。"
淑貞的眼光中漾出了感謝與歡喜,連忙說,"謝謝你的邀請,我想明年進入大學,也想在離家之先,同這裏青年人有些接觸,免得驟然加入她們的團體時,感覺得不慣。"
天錫問:"您想進哪一個大學?"淑貞說,"還不定呢,明年施女士也許回到中國去,也許不回去。這些日子沒聽見她提起,我也沒有問。她若回去呢,我想我當然也是跟著去,不過 現在 我還是想在這裏入大學 "
門開了,施女士先進來,後麵是李牧師,臂間夾著幾本很厚的書。施女士笑對天錫說,"我們檢著書,說著話,就忘了時候,你們沒有等急了罷?"天錫站了起來,笑著說,"我們談著上學的事情,也談得很起勁,簡直是忘了時候。"李牧師拿起帽子,說,"現在我們真是該走了!施女士,打攪了您這一晚,謝謝您的飯和您的書,希望我們以後仍常有見麵的機會。"施女士也笑著和他們父子握手,說,"你們以後隻管常來,淑貞在這裏也悶得慌,有個同鄉來談談也好! " 淑貞站在一旁,紅著臉笑著。天錫從父親手裏接過幾本書來,跟在父親後麵,一同鞠了躬退走了出來,施女士和淑貞都送到門口。
施女士和淑貞在客廳裏收拾著茶具,施女士一麵微微的打著嗬欠,說,"你看李牧師和他的兒子不是極可愛的人麼?
天錫真是個中國的紳士,一點也不輕浮,你和他談得還好罷?"
淑貞正端起茶盤來,抬頭看著施女士,略微一遲疑,又紅了臉,隻輕輕的答應了一聲,便低著頭托著茶盤走了出去。
時間已是春初,施女士和淑貞到美國又整整半年了。這半年中,老屋裏的一切,仍是沒有改變,除了李牧師父子和雅各太太母子,常常來往,也有一兩次他們六個人一齊加入青年團體的野餐會。此外,就是淑貞似乎到了發育時期了,施女士心裏想,肌肉豐滿了許多,雙頰也紅潤了,最看得出的是深而大的雙眼裏漾著流動的光輝,言笑也自如了,雖是和李牧師父子有時仍守著中國女孩兒的矜持,而對於彼得,就常常有說有笑的了。施女士心裏覺著有一種異樣的慰安。以前的淑貞是太沉默了,年輕的人是應當活潑的, 活潑的靈魂投入了淑貞窈窕的軀體,就使得淑貞異樣的動人!
倘若 施女士不再往下想了,手按著前額,懺悔似的站了起來,呆望著窗外的殘雪。
故鄉的天氣,似乎不適宜於她近來的身體了,施女士春來常常覺得不舒服。一冬的大雪,在初春陽光之下,與嫩綠一同翻上來的是一種潮濕的氣味,厚重的簾幕,也似乎更低垂了。施女士懶懶的倚坐在床上,聽著淑貞在樓下甬道裏拂拭著家具,輕快的行動著,微謳著;又聽著郵差按鈴,淑貞開門的聲音。過了一會淑貞捧著早餐的盤子,輕盈的走了進來,一麵端過小矮幾來,安放在床上,一麵扶起施女士,坐好了,又替她拍鬆了枕頭,笑著拈起盤子裏的一個信封,說,"媽媽您看,這是上次我們出去野餐的時候,照的相片,裏頭有一張是小李先生在我不留心的時候拍上的,您看我的樣子多傻! "說著把餐具移放在矮幾上,轉身又端著空盤子出去。
施女士懶懶的拿起相片來看,一共是八張,有雅各太太母子,有李牧師父子,有淑貞和他們一塊兒照的,也有青年團體許多人照的,看到最末一張,施女士忽然的呆住了!
背景是一棵大橡樹,老幹上滿綴著繁碎的嫩芽,下麵是青草地,淑貞正俯著身子,打開一個野餐的匣子,卷著袖,是個猛抬頭的樣子,滿臉的嬌羞,滿臉的笑,驚喜的笑,含情的笑,眼波流動,整齊的露著雪白的細牙,這笑的神情是施女士十年來所絕未見過的!
一陣輕微的戰栗,施女士心裏突然湧起一種無名的強烈的激感,不是驚訝,不是忿急,不是悲哀 她緊緊的捏住這一張相片
上次的野餐,自己是病著,原想叫淑貞也不去,在家裏陪著自己,又怕打斷了大家的興頭,猜想淑貞也是不肯去的,在人前虛讓了一句,不料她略一沉吟,望了望拿著帽子站在門口的李天錫,便歡然的答應著隨著大家走了。
她呆呆的望著這張相片,看不見了相片上的淑貞,相片上卻掩映的浮起了畢牧師的含情的唇角,王先生憂鬱的臉,一座古城,一片城牆,一個小院,一架薔薇,手指一鬆,相片落了下來,施女士眼裏忽然滿了清淚。
門輕輕的開了,淑貞又輕盈的托著咖啡盤子進來,放在床旁的小桌上,便笑著在屋裏隨便的收拾著。施女士一聲不響的看著她:身上是白綢的薄衫子,因著上樓的急促,豐滿的胸口,微微的起伏著,厚厚的微卷的短發,堆在緋紅的頰旁,一轉身,又呈現著豐美的背影,襯衣的花邊中間,隱約的透露著粉紅色的肌膚,一團春意在屋中流轉。
猛抬頭看見對麵梳妝台上鏡中的自己,蓬亂的頭發,披著一件絨衫,臉色蒼白,眼裏似乎布著紅絲,眼角聚起了皺紋。
淑貞笑著走了過來,站在床前,拈起相片來看,笑著說,"媽媽您看這些青年人不都是活潑可愛麼?我們還說呢,將來我們一起入學,一定……"
施女士沒有答應。淑貞抬起頭來,忽然斂了笑容:施女士輕輕的咬著下唇,雙眼含淚的,極其蕭索的呆望著窗外。淑貞往前俯著,輕輕的問,"媽媽,您想什麼?"
施女士沒有回頭,隻輕輕的拉著淑貞的手說,"孩子,我想回到中國去。"
(本篇最初發表於1934年7月1日《文學季刊》第3期,後收入小說集《冬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