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貞十八歲畢業了中學,這年又是施女士回國的例假,從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貞寄在朋友家裏,獨自回去了的,這次施女士卻決定把淑貞帶了回去,一來叫淑貞看看世界,二來是減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貞一說,出乎意外的,淑貞的蒼白臉上,發了光輝,說:"媽媽!隻要是跟著你,我哪裏都願意去的! "施女士愛憐的撫著淑貞的臂說,"謝謝你!我想你一定喜歡看看我生長之地,你若是真喜歡美國呢,也許我就送你入美國的大學 "
在新英格蘭的一個鎮上,淑貞和施女士又相依為命的住下了。圍繞著這座老屋,是一片大青草地,和許多老橡樹。那時也正是夏末秋初,橡葉紅得光豔迎人,樹下微微的有著潮濕的清味,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親施老牧師的舊宅,很寬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毯,高高的書架,磊著滿滿的書,書屋裏似乎還遺留著煙鬥的氣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著回音,兩旁壁上都掛著聖經故事的金框的圖畫。窗戶上都垂著深色的窗簾,屋裏不到黃昏,四麵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帶著淑貞四圍周視;書屋牆爐前的紅絨軟椅,是每夜施老牧師看書查經的坐處;客廳角落裏一張核桃木的小書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寫信記帳的地方,樓上東邊一個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寢室,牆上還掛著施女士兒時的幾張照片;三層樓頂的小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兒時的寢室 這老屋本來是雅各先生夫婦住著的,今年春天,雅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兒子搬到鄰近的新蓋的小屋子去,這老屋本來要出賣,施女士寫信回來,請她留著,說是自己預備帶著淑貞,再過一年在故國的重溫舊夢的最後的光陰。
這老屋裏不常有來訪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禮拜堂去作禮拜外,淑貞隻在家裏念點書,彈點琴,作點活計,也不常出門。有時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會裏,演講中國的事情,淑貞總是跟了去,講後也總有人來和施女士和淑貞握手。問著中國的種種問題,淑貞隻靦腆含糊的答應兩句,她的幽靜的態度,引起許多人的愛憐。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時也來找淑貞談談話,送她些日用瑣碎的東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兒子彼得總是到老屋裏來聚會。雅各太太是個瘦小的婦人,身材很高,滿臉皺紋,卻搽著很厚的粉,說起話來,沒有完結,常常使施女士覺得厭倦。彼得是個紅發跳蕩的孩子,二十二歲的人,在淑貞看來,還很孩氣。進門來就沒有一刻安靜。頭一次見麵便叫著淑貞的名字,說: "你是我姑姑的中國女兒呀,我們應該做很好的朋友才是! "說著就一陣癡笑,施女士看見淑貞局促的樣子,便微微的笑說:"彼得你安靜些,別嚇著我的小女兒! "一麵又對淑貞說,"這是我們美國人親密的表示,我們對於親密的友人,總不稱呼"先生""小姐"的,你也隻叫他彼得好了。"
淑貞臉紅一笑。
淑貞的靜默,使彼得覺得無趣,每星期日晚餐後,總是借題先走,然後施女士和雅各太太斷斷續續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老話。淑貞聽得倦了,有時站起倚窗外望,街燈下走著碧眼黃發的行人,晚風送來飄忽的異鄉的言語,心中覺得亂亂的,起著說不出的淒感
有一天夜裏,雅各太太臨走的時候,忽然笑對淑貞說,"下星期晚你可有機會說中國話了。我發現了這裏的神學院裏有個李牧師,和他的兒子天錫,在那裏研究神學。我已約定了他們下星期晚同來吃晚飯。我希望這能使你喜歡。"淑貞抬起頭來看著施女士,施女士便說,"我在神學院的圖書館裏,也看見了他們幾次。李牧師真是個慈和的老人,天錫也極其安靜穩重,我想我們應當常常招待他們,省得他們在外國怪寂寞的。"淑貞答應著。
這星期晚,施女士和淑貞預備了一桌中國飯,擺好匙箸,點起紅燭,施女士便自去換了一身中國的衣服,帶上玉鐲子,又叫淑貞聽見門鈴,便去開門,好叫李牧師父子進門來第一句便聽見鄉音。淑貞笑著答應了,心裏也覺得高興。
門鈴響了,淑貞似乎有點心跳,連忙站起出去時,衝進門來的卻是彼得,後麵是雅各太太,同著一個清臒蒼白的黑發的中年人。彼得一把拉住淑貞說:"這是李牧師,你們見見! "
又從李牧師身後拉過一個青年人說,"這是李天錫先生,這是王小姐,我們的淑貞。"李牧師滿麵笑容的和淑貞握手,連連的說:"同鄉,同鄉,我們真巧,在此地會見! "天錫隻默然的鞠了一躬,施女士也出來接著,大家都進入客室。
席上熱鬧極了,李牧師和施女士極親熱的談著國內國外布道的狀況,雅各太太也熱烈的參加討論。彼得筷上的排骨,總是滿桌打滾,夾不到嘴,不住的笑著嚷著。淑貞微笑的給他指導。天錫卻一聲不響的吃著飯,人問話時,才回答一兩句,聲音卻極清朗,態度也溫藹,安詳。雅各太太笑對李牧師說,"我真佩服你們中國人的教育,你看天錫和淑貞都是這樣的安靜,大方,不像我們的孩子那樣坐不住的神氣,你看彼得! "彼得正夾住一個炸肉球,顫巍巍的要往嘴裏送,一抬頭,筷子一鬆,肉球又滑走了,彼得哈哈的大笑了起來,大家也隨著笑了一陣。
飯後散坐著,喝著咖啡,淑貞和天錫仍是默坐一旁,聽著三個中年人的談話。彼得坐了一會兒,便打起嗬欠,站了起來說,"媽媽,你要是再談下去,我可要走了,我明天還上課呢! "雅各太太回頭笑了,說,"你又急了,聽個戲看個電影的你都不困,這會兒回去你也不一定睡覺! "一麵說一麵卻也站了起來。天錫欠著身,兩手按著椅旁,看著李牧師,說,"爸爸,我們也該走了罷?"施女士趕緊說,"不忙,時間還早呢,你父親還要看看我父親收藏的關於宗教的書呢! "彼得也笑著,拿起帽子,說,"別叫我攪散了你們的暢談,你們再坐一坐罷。"一麵便上前扶著雅各太太,和眾人握手道別出去。
施女士送走了他們母子,轉身回來,在客室門口便站住,點頭笑對李牧師說,"您跟我到書房來罷,我父親的藏書,差不多都在那邊。――淑貞,你也招待招待天錫,如今都在國外,別盡著守中國的老規矩,大家不言不語的! "李牧師笑著走了出來,淑貞和天錫欠了欠身。
兩個人轉身對著坐下。因著天錫的靜默和拘謹,淑貞倒不靦腆了,一麵問著天錫何時來美?住居何處?一麵在微暈的燈光下,注視著這異國的故鄉的少年:一頭黑發,不加油水的整齊的向後攏著,寬寬的前額,直直的鼻子,有神的秀長的雙眼,小小的嘴兒,唇角上翹,帶點女孩子的嫵媚。一身青呢衣服,黑領帶,黑鞋子,襯出淡黃色發光的臉,使得這屋子中間,忽然充滿了東方的氣息。
天錫笑著問:"王小姐到此好些日子了罷,常出去玩玩麼?"淑貞微微的籲了一口氣,低下頭去,說,"不,我不常出去,除了到到禮拜堂。不知道為什麼,這裏的人和在中國的那些美國人仿佛不一樣,我一見著他們心裏就局促的慌 "淑貞說著自己也奇怪,如何對這陌生的少年,說這許多話。
天錫默然一會,說,"這也許是中外人性格不同的緣故,我也覺得這樣,我呢,有時連禮拜堂裏都不高興去! "淑貞抬頭問,"我想禮拜堂裏倒用不著說話,您為什麼 "一麵心裏想,"這個牧師的兒子 "
天錫忽然站了起來,在燈下徘徊著,過了一會,便過來站在淑貞椅旁,站的太近了,淑貞忽然覺得有些畏縮。天錫兩手插在褲袋裏,發光的雙眼,注視著淑貞,說,"王小姐,不要怪我交淺言深,我進門來不到五分鍾,就知道您是和我一樣 什麼都一樣,我在這裏總覺得孤寂,可是這話連對我父親都沒說過。" 淑貞抬頭凝然的看著。
天錫接了下去:"我的祖父是個進士,晚年很潦倒,以教讀為生,後來教了些外國人,幫忙他們編中文字典。我父親因和祖父的外國朋友認識,才進了教會神學,受洗入教,我自己也是個教會學校的產品,可是我從小跟著祖父還讀過許多舊書,很喜愛關於美術的學問。去年教會裏送我父親到這裏入神學,也給我相當的津貼,叫我也在神學裏聽講。我自己卻想學些美術的功課,因著條件的限製,我隻能課外自己去求友,去看書。――他們當然想叫我也做牧師,我卻不歡喜這穿道袍上講壇的生活!其實要表現萬全的愛,造化的神功,美術的導引,又何嚐不是一條光明的大路,然而 人們卻不如此想法!
"到禮拜堂去,給些小演講,事後照例有人們圍過來,要從我二十年小小的經曆上,追問出四千年古國的種種問題,這總使我氣咽,使我恐惶。更使我不自在的,有些人們總以為基督教傳入以前,中國是沒有文化的。在神學裏承他們稱我為"模範中國青年",我真是受寵若驚。在有些自華返國的教育家,在各處作興學募捐的演講之後,常常叫我到台上去,介紹我給會眾,似乎說,"這是我們教育出來的中國青年,你看! "這不是像耍猴的藝人,介紹他們練過的猴子給觀眾一樣麼?我敢說,倘然我有一絲一毫的可取的地方,也決不是這般人訓練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