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西風(3 / 3)

遠也在看她,眼裏忽然充滿了溫柔,聲音也低著:"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難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說話,所以飯後我也沒敢追陪著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興,這兩天來,我常常看見你不高興。"

秋心仍舊抬頭嗔視著,心裏卻顫了一顫,過了一會,她垂目坐了下去,說:"對不起你,假如你真覺得我不高興。這些年來,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時候,對於四圍的一切,我就更覺得厭倦。我要走海道,就為的要避開熟人熟事,沒想到  "遠也坐下了,很誠懇的問:"真的,我很願意知道你生活的狀況。你工作緊張到什麼程度?工作之餘,作什麼消遣?你知道有工作無娛樂,是會使人枯燥厭煩的。"

秋心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說:"我的工作真算很順利,不過順利中也有厭煩。工作之餘,本來多回家走走,母親死後,弟兄們都分開了,十年來朋友們也零落星散,談話也沒有了伴兒。寂寞,就是這寂寞,有時  "她又勉強的笑了笑:

"其實這也不是很嚴重,不過忙碌後的寂寞,使人覺得不大  "她停住了,遠也默然仰天不語。

月兒已升到天中,海風更厲了,秋心微喟著站了起來:

"下去罷,天不早了。"說著便要走。

遠伸手出來,把她攔住:"秋,你還有一個朋友,一個永遠忠誠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讓我們有隨時得你光臨的機會。"

秋心淒然的笑了:"謝謝你,你的一個美滿完全的家,來了我這麼一個陌生的人,你們不會覺得  "

遠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切,我早應許過你,秋,假如當初  "秋心隻凝然的讓他握著手,眼淚已流到臉上。

遠又說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沒有寂寞的,我愛我的孩子,我是一個盡本分的丈夫,但有時我也想,假如當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會千百倍的勝於――"

這時梯邊有幾個人,談笑著上來,這一對緊握著的手,便慢慢的分開了。

回到屋裏,呆坐在床邊的秋心,又開始的痛恨了自己,這一小時的談話,不是自己所想望的,為何在十年後重見的遠的麵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隱弱,而且對於遠的家庭是否有破壞的責任,她愈想愈難過了,咬著牙說:"從明天起,直到離開這船為止,我不再見遠的麵了! "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來,叫仆役送飯到屋裏來吃,又恐怕遠以為她是因悲成病,無形中也許使他有著報複的快意。

她就又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

遠也很寧靜,很自然,餐桌上大家隻泛泛的客氣的談著話。這一天就自己在寫字室中度過,她擬了兩篇演講稿,不到黃昏,便寫完了,心裏很覺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會,重新梳掠,走到闌前小立。這夜正是滿月,海麵上飛騰著一層漠漠的光霧,徘徊著的她似乎因為一天的枯坐心裏又起著抑鬱惆悵:"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  明天起又是勞勞的俗事了! "她微微的歎喟著。回頭看見遠從那邊走來,她連忙裝作沒看見,在鍾聲中,隨著大家,走入餐室。

飯後,把孩子送回了屋裏睡覺,那一對年輕外國夫婦,便提議上艙麵看月。秋心無可無不可的讚成了。遠看著秋心沒有言語,也跟著他們上來。

看著月,談著話,大家興致都很好。那一對夫婦,尤為活潑快樂,談話之間,他們時時說到自己從前戀愛時代的舊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說:"他說假如我不嫁他,他這一輩子就沒有了快樂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圍爐了,你們看,為著怕他一輩子不看月不圍爐,我才嫁給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裏?我是怕她當了老姑娘,才娶她的! "說著他們都大笑起來,遠也笑了,笑得很歡暢自然,秋心隻附和了幾聲,就收住了。

坐了一會,遠先站起來說:"對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對夫婦便說:"忙什麼的,難得月亮這樣好,我們再談一會。"秋心也看著遠說:

"再等一會,我們一齊下去。"遠微笑著說:"不為別的,明早我的孩子們一定來接我,我替他們買來的北平的東西,都壓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來,免得明天他們要時又等不了。"

秋心便不言語。那一對夫婦笑了:"你真是個好父親!我們也該下去了,萬一孩子醒來,不見我們也是麻煩的。"兩人說著也都站起。秋心隻坐著抬頭笑說:"你們先走罷,我還要坐一會。"遠走到扶梯邊,又回頭很柔和的說:"現在夜裏很涼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罷。"

這日又是陰天,淡淡的曉煙裏,"順天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失眠的秋心,獨倚在闌旁,除了洗刷艙板的水手們之外,艙麵還沒有行人,曉霧中已看見了兩岸層立的建築物,和一塊一塊的大木牌廣告。秋心惘惘皺眉:"總是陰天,  總是這招人厭煩的一切!  今天會裏不知有人來接沒有?

遠的孩子  遠的家  也許他會,  "想到這裏,又搖了搖頭,自己惘惘的走進屋裏去。

客人漸漸的都起來了,都匆匆用過早餐。亂哄哄把箱篋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闌邊梯口,堆在自己的身邊。就在這紛亂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夾,提了箱子,走了出來。這時外麵已看見兩旁樓屋漸近,碼頭上人聲嘈雜,船在極慢轉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聽見遠在自己身後呼喚,秋心回頭看時,遠正滿麵笑容的向著碼頭上招呼,順著他手勢看去,人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兩手扶在身前兩個孩子的肩上。扶梯剛剛靠好,他們便最先擠著跳了上來,遠忙走到梯頭扶著孩子們的臂兒,把他們拉到客廳的門口。

秋心也忘了跟著大家下去,她隻凝注著這歡樂的一群。遠的夫人很年輕,很苗條,頭發燙得鬈曲著,發的兩旁露著一對大珠耳環,豐豔的臉上,施著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紅花的綢長衣,這一切隻襯出她的年輕,並不顯得俗氣。男孩子是帽子掛在頸後,白上衣,青絨褲子。女孩子,短發齊眉,淺黃色衣裳上麵套著圓領短袖的淺黃絨衫。兩個孩子都露著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問訊,女孩子抬著頭,抱著父親的腿,清揚的眉宇,完全是遠的神情。男孩子牽著母親的手,笑著站在一邊,那小小的嘴唇,和遠的夫人一般無二。

遠忽然回頭,看見秋心站在梯口,便連忙拉了孩子走過來,他的夫人也跟著過來,遠替他們都介紹了。孩子們抬頭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牽著遠的手說:"爸爸,車在碼頭上呢,我們上去罷!"遠一麵推著孩子,一麵提起箱子來,對秋心說:"這裏有人來接你沒有?若沒有,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裏坐坐也好。"遠的夫人也笑說:"真的,何小姐,先到我們那裏歇歇。"秋心連忙說:"謝謝,有人來接我,我看見他們在碼頭上了,你們先走罷。"

這一對夫婦在兩個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著他們上了車,幾隻手在窗外向她揮動,這車便徐徐開動,漸漸便轉過街角。

這時船上的客人已將走盡,碼頭上的人們也漸漸星散。秋心自己提著箱子,慢慢的走下船來,到了岸上,略為站了一站,四顧陰沉之中,一陣西風,抹過她呆然的臉上,又蕭蕭的吹過,將船邊碼頭上散亂的草屑和碎紙,卷在地麵飛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