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西風(2 / 3)

秋心忽然回頭注視著遠,心裏湧上了慚愧與酸辛。

遠沒有看著她,也沒有望著月,隻凝注著這璀璨流動的海波,眼光很沉靜,覺到秋心回頭看他,也就回過頭來,含著笑剛要說話,月光下看見了秋心眼裏閃爍盈盈欲墜的兩個淚珠,他忽然起了堖坼。微微的咳嗽了一聲,便又默然。

秋心勉強的笑了,抬頭看著月,使眼淚流回眶裏,說:

"海上的月分外清涼,我卻覺得有點冷了。"遠說,"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艙拿去。"說著便站了起來,秋心也站起,說: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點,我們都早點休息吧。"

遠把她送到房門口,道了晚安,便轉身去了。秋心關了房門,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發。這一天的經過,太突然,太意外,太像夢境了,她心裏紛亂得不知從何處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勞碌的生涯,使她見了自己拒絕過的遠竟不住的咽回將落的眼淚,"這是女人! "她自己詛咒著,"在決定了婚姻與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  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  "想到這裏,她看著鏡裏,自慰似的笑了一笑,連忙回身把衣服掛了起來,撚滅了燈,睡在被裏。

閉目臥了一會,覺得滿眼的月明,睜開眼,月光滿室。她微微的覺得熱,赤足起來把圓窗開大了一點,重行臥下,把氈子推在胸前,枕著手臂,聽見窗外海風呼呼的響,闌邊似乎有革履聲很勻整的來回走著。也隱約的聽見歌聲和笑語。

"遠不知睡了沒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來,"這樣的月夜,  隻有,我們兩個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個決定  "她忽然搖了搖頭,將氈子向上拉了一拉,蓋了肩頭,緊緊的又閉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決定著:"不要讓遠覺出什麼來,而且,原也沒有什麼,少在一處,少談話,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會裏演講的稿子  "她理出水筆和筆記本子來,預備飯後便到寫字室裏去寫。夾起本子,走出門外,卻又回來換了一件顏色很素豔的衣服。

遠和昨晚一樣很客氣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臉上仍是很平靜,豐滿的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秋心忽然覺得自己眼眶有點酸,頭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裏想,一麵卻自自然然的和遠談著話。

遠說九點鍾便到煙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無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躊躇,便微笑說:"恕不奉陪了,我還要預備演講的稿子,難得船停著不動,為書寫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這半天的工夫。"遠也不堅持,用完早飯,便道了歉先走了。

繞進了青翠的兩麵的島山,船便徐徐駛入灣港,晨光下海山一片騰著鎊鎊的光霧。望見山上樹叢裏櫛比鱗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燈塔,半隱於樹梢岩石之間。舢舨穿梭的小魚似的,簇聚到船邊來。她看見遠戴著帽挾著大衣,下了小船,仰見她時還笑著揮手。

回身便進了客室,打開筆記本子,寫上演講的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與婚姻",她忽然寫不下去了,皺了皺眉,凝思地在已寫好的幾個字的周圍,畫上密密的圈子。

午飯是獨自用的,倒也覺得自然。飯後睡了一覺,三點鍾便忽然醒了。聽見窗外人聲嘈雜,"船快開了罷?遠該回來了罷?"她起來淨過了臉,便走出闌邊來。

遠正在上扶梯,左臂挾個紙包,右手提一個筐子,走到她麵前笑著說:"這裏的果子真好,你看這筐裏的葡萄,我的孩子們都愛吃這個。"秋心也笑著,低頭掀開筐蓋,說:"顆兒真大,又香,那紙包裏是什麼?"遠笑道:"這是花邊。我的太太說這裏的花邊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買一點,好送人。

我也不會挑選,隻胡亂買了幾把,剛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強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船又慢慢的開行了,從這裏又上了許多外國旅客,大半是避暑歸來的,都帶著小孩子,艙麵上頓然熱鬧了起來。秋心和遠都倚在闌旁看孩子們扔繩圈玩耍。

秋心因問:"你的孩子們都多大了?長得像誰?"遠說:

"大的是男孩子,八歲了,小的是女孩,才五歲。至於長的像誰,卻也難說,隻在我們兩人之間。小孩子真奇怪,抱著他們對著鏡子,覺得他們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個人  "說到這裏,看秋心凝眸遠望,便又咽住 。秋心忽然回過頭來,笑了一笑,說:"我聽著呢,――你太太很年輕很美麗罷?你們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說著,一麵注視著遠。遠略一遲疑,說:"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歲  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裏來住幾天。"秋心說:"謝謝,我一定要去的。"

這時的晚餐鍾響了,他們便一齊走入餐室。

他們的桌上,添了一對外國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孩子。遠和那男人認識,便過去招呼,大家介紹過,握過手,便一齊坐下。那孩子隻有四五歲光景,紅頰,大眼睛,很活潑可愛的,他母親推著他說:"看見張先生了沒有?還不問好。"那孩子便笑著對遠說:"哈羅,張先生。"回轉臉又對秋心笑了一笑,說:"張太太,你好。"秋心不覺臉紅了起來,剛要說話,遠連忙說:"這位是何小姐。"他母親也笑了,說:"你快說"對不住 ",我忘了替你介紹了。"孩子隻嘻嘻的笑著,抬頭看著秋心。

秋心很沉默,隻和那外國太太問答幾句。遠和他的外國朋友卻說的很熱鬧。飯後那外國太太便帶孩子去睡覺。遠和那男人走入吸煙室。秋心自己回到屋裏,穿上大衣,獨自走上艙麵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涼,海風也似乎更大更冷,闌邊站不住了,秋心拉過椅子,坐在吊著舢舨的黑影下,一麵避風,一麵望月。

艙麵上沒有一個人,除了船的進行聲和宏壯的濤聲風聲之外,四圍是無邊的靜寂。月光之下,海波幾乎是白色的,一層漠白的微波之上,有萬千的銀星跳舞著。這一道銀星之路,從她坐處直引到天邊月下。

"假如能乘著海風,踏著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盡頭,  "她心裏充滿了詩意了。十年來勞碌的生涯,使她沒有功夫讓自己的幻想奔放。這兩天中,對於工作,似乎決鼓不起興趣來,她就讓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裏。

"什麼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淩波微步"一樣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與黑暗。  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後  "秋心把麵頰埋在雙掌裏。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秋心惘惘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見遠背倚在椅前的船闌上。笑著看著自己。

秋心臉紅的笑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聲不響?

嚇了我一跳。"遠走了過來,站在她的椅旁,笑著說:"我來了好一會了,看見你蒙著臉坐著,沒敢驚動。"

秋心沒有言語,抬頭看了看遠,又抱膝凝注著月明。

遠默然站了一會說:"你似乎不大高興,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就介意。你仍和從前一樣的  "

秋心忽然站了起來:"我為什麼不高興,也沒有把那小孩子的話放在心裏,你也說說,我從前是怎樣的?  "她說著似乎生氣了,雙臂裹緊了大衣,抬頭嗔視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