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著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剛要轉身走入客室,一抬頭遇著了楨的驚奇歡喜的眼光!這眼光竟是情人時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楨握著她的雙手,附在她耳邊說:"愛,真難為你,我們剛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走錯了地方呢!這樣整齊,這樣美,――不但這屋裏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別的美,淡淡的梳妝,把三日來的風霜都洗淨了! "
瑛笑了,掙脫了手,"還不換雙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髒了! "楨笑著自己上樓去。
C教授剛洗好了手出來,客人也陸續的來了。瑛忙著招呼介紹,大家團團的坐下。楨也下來了,瑛讓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廚房裏,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還要趕進城去。
席間C教授和她款款的談話,聲音極其低婉,吐屬也十分高雅,自然。瑛覺得他是一個極易款待的客人,並不須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談鋒。隻他筷子拿得不牢,肴菜總是夾不到嘴。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頭來,眼光恰與長桌那端的楨相觸,楨往往給她以溫存的微笑。
大家談著各國的風俗,漸漸引到婦女問題,政治問題,都說得很歡暢,瑛這時倒默然了,她覺得有點倦,隻靜靜的聽著。
C教授似乎覺得她不說話,就問她許多零碎的事。她也便提起精神來,去年從楨的信裏,知道C教授喪偶,就不問他太太的事了。隻問他有幾位兒女,現在都在哪裏。
C教授微微的笑說,"我麼?我沒有兒女――"
瑛忽然覺得不應如此發問,這馴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單可憐了!她連忙接過來說,"沒有兒女最好,兒女有時是個累贅! "
C教授仍舊微笑著,眼睛卻凝注著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說,"按理我們不應當說這話,但看我們的父母,他們並不以我們為累贅 "
瑛瞿然了,心裏一酸,再抬不起頭來。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隻筷子,她趁此連忙彎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拾起筷子來,還給C教授。從潤濕的眼裏望著桌子中間的銀花插,覺得一花一葉,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隨便坐在廳裏啜著咖啡。窗外雨仍不止。衛女士說太晚了,要先回去。李先生也起來要送她。好在路不遠,瑛借給她一雙套鞋,他們先走了。許家和華家都有車子在外麵等著,坐一會子,也都站起告辭。N女士住的遠一點,C教授說他進城的汽車正好送她。
大家忙著穿衣戴帽。C教授站在屋角,柔聲的對她說,他如何的喜愛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謝她倉猝中為他預備的宴會,如何的欣賞她為他約定的陪客;最後說:"楨去年在國外寫博士論文的時候,真是廢寢忘食的苦幹。我當初勸他不要太著急,太勞瘁了,回頭趕出病來。他也不聽我的話。如今我知道了他急於回國的理由了,我一點不怪他! "說著他從眼角裏慈藹的笑著,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開起堂門,新寒逼人。瑛抱著肩,站在楨的身後,和大家笑說再見。
車聲一一遠了,楨撚滅了廊上的電燈,攜著瑛的手走進客廳來。兩人並坐在爐前的軟椅上。楨端詳著瑛的臉,說,"你眼邊又起黑圈了,先上樓休息去,餘事交給我罷! ――告訴你,今天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感謝和得意。"
瑛站起來,笑說,"夠了,我都知道了!"說著便翩然的走上樓上。
一麵卸著妝,心中覺得微微的喜悅。第一次的宴會是成功的過去了!因著忙這宴會,倒在這最短的時間內,把各處都擺設整齊了。如今這一個小小的家庭裏,圍繞著他們盡是些軟美溫甜的空氣
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親來了。七天以前,她自己還在那闃然深沉的樓屋裏,日光隱去,白燕在籠裏也縮頸不鳴。父親總是長籲短歎著。婢仆都帶著愁容。母親灰白著臉頹臥在小床上,每一轉側,都引起夢中劇烈的呻吟
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在那種淒涼孤單的環境裏,自己是決不能離開,不應離開的。而竟然接受了母親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親偉大的,體恤憐愛的心,而飛向她夫婿這邊來!
母親犧牲了女兒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適,不顧了自己時刻要人扶掖的病體。甚至掙紮著起來,偷偷的在女兒箱底放下了那銀花插,來完成這第一次的宴會!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頹然的跪到床邊去。她感謝,她懺悔,她祈禱上天,使母親所犧牲,所賜與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氣,能從禱告的馨香裏,波紋般的蕩漾著,傳回到母親那邊去!
聽見楨上樓的足音了,她連忙站起來,拭了眼淚,"楨是個最溫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發覺了,徒然破壞他一天的歡喜與和平"
楨進來了,笑問,"怎麼還不睡?"近前來細看她的臉,驚的攬著她道,"你怎麼了?又有什麼感觸?"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說,"沒有什麼,我――我今天太快樂了!"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北平協和醫院。
(後收入《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