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瑛已經幽咽不勝了,勉強抬起頭笑著說,"何苦來拆這些,我從來不用 "
母親不理她,仍舊說下去:"那邊小圓桌上的銀花插,是你父親的英國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M先生素來是要好看的,這個想來還不便宜。老人屋裏擺什麼花草,我想也給你。"
隨著母親的手看去,圓桌上玲瓏地立著一個光耀奪目的銀花插,盤繞圓莖的座子,朝上開著五朵喇叭花,花筒裏插著綢製的花朵。
母親又說:"收拾起來的時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脫卸下來的,帶著走也方便! "
是可給的都給了女兒了,她還是萬般的過意不去。覺得她唯一的女兒,瑛,這次的婚禮,一切都太簡單,太隨便了!
首飾沒有打做新的,衣服也隻添置了幾件;新婚沒有洞房,隻在山寺裏過了花燭之夜!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親卻覺得有無限的漸愧,無限的抱歉。覺得是自己精神不濟,事事由瑛敷衍忽略過去。和父親隱隱的談起贈嫁不足的事,總在微笑中墜淚。父親總是笑勸說,"做父親的沒有攢錢的本領,女兒隻好吃虧了。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錢,乃是一肚子的書! ――而且她也不愛那些世俗的東西。"
母親默然了,她雖完全同情於她正直廉潔的丈夫,然而總覺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裏,解譬不開。
瑛也知道母親不是要好看,講麵子,乃是要將女兒妥帖周全的送出去。要她小小的家庭裏,安適,舒服,應有盡有,這樣她心裏才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滿滿的結束了。
這種無微不至的愛慈,每一想起,心裏便深刻的酸著。她對於病中的母親,隻有百般的解說,勸慰。實際說,她小小的家庭裏已是應有盡有了。母親要給她的花插,她決定請母親留下。
在母親病榻前陪伴了兩個月終於因為母親不住的催促,說她新居一切待理。她才忍著心腸,匆匆的北上。別離的早晨,她含淚替母親梳頭,母親強笑道,"自昨夜起,我覺得好多了,你去盡管放心 "她從鏡中偷看母親痛苦的麵容,知道這是假話,也隻好低頭答應,眼淚卻止不住滾了下來。臨行竟不能向母親拜別,隻向父親說了一聲,回身便走。父親追出闌幹外來,向樓下喚著,"到那邊就打電報 "她從車窗裏抬頭看見父親蒼老的臉上,充滿了憂愁,無主
這些事,在她心裏,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車上每一憶起,就使她嗚咽。她竟然後悔自己不該結婚,否則就可以長侍母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不但她自己情牽兩地,她母親也不肯讓她多留滯了。
到北方後,數日極端的忙逼,把思親之念,剛剛淡了一些,這銀花插突然地又把無數的苦愁勾起!她竟不知步履艱難的母親,何時把這花插,一一的脫卸了,又謹密的包好?又何時把它塞在箱底?――她的心這時完全的碎了,慈愛過度的可憐的母親!
她哭了多時,勉強收淚的時節,屋裏已經黑得模糊了。她趕緊把亂紙揉起塞到箱裏去,把花插安上,拿著走下樓來,在樓梯邊正遇著蘇媽。
蘇媽說,"桌子都擺好了,隻是中間少個花盤子 "瑛一揚手,道,"這不是銀花插,你把我摘來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綠葉就可以了。"蘇媽雙手接過,笑道,"這個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銀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寫了卡片,安排座位。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邊。擺好了扶著椅背一看,玲瓏的滿貯著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銀盤盞,銀架上立著的紅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間的銀花插裏紅花綠葉。光彩四射!客室裏爐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擬想中的第一次宴會的意味!
心裏不住的喜悅起來,匆匆又上了樓,將臥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著洗臉,剔甲,更衣
一件蓮灰色的長衣,剛從箱裏拿了出來,也忘了叫蘇媽熨一熨,上麵略有些皺紋,時間太逼,也隻好將就的穿了!怪不得那些過來人說做了主婦,穿戴的就不能怎樣整齊講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個宴會,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時候嗬!
正想著,似乎窗外起了?錚的琴聲,推窗一看,原來外麵下著滴瀝秋雨,雨點打著鉛簷,奏出清新的音樂。"喜悅中的心情,竟有這最含詩意的誤解! "她微笑著,"楨和C教授已在歸途中罷?"她又不禁擔心了。
剛把淡淡的雙眉描好,院子裏已聽見人聲。心中一跳,連忙換了衣服,在鏡裏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樓去。楨和C教授拿著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間,看見瑛下來,楨連忙的介紹。"這位是C教授――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藍的眼珠裏,泛著慈祥和愛的光。光頂微禿。極客氣的微僂著同她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