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奇怪啦!”漢斯·卡斯托普說,“對我真是絕對新鮮,甚至激動人心,我得承認。不,我們真的該感謝您才對,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感謝您使我們認識了這樣一個人。您樂意相信嗎,我們還會不時地去拜訪他?這已說定了。與這樣一個人交往將在意想不到的程度上擴大我們的眼界,讓我們窺見一個做夢也不相信其存在的世界。一個真正的耶穌會士!我說‘真正的’,隻是因為腦子裏剛好閃過這個詞兒,我必須說明。我腦子裏問:他可是真的嗎?我清楚,您認為一個暗中受到魔鬼支持的人,絕無什麼真正可言。不過,我提出問題的意向是:他作為一名耶穌會教士,可謂真正嗎?——這問題老在我心裏打轉。他說了一些話——您知道我指哪些——談到了現代共產主義和虔信上帝的無產階級,說這個階級麵對鮮血不會將自己的手縮回去——總之,說了一些我不願再重複哪怕一點點的話,而您那位執著資產者戈矛的先祖父,與之相比隻不過是隻純善的小羊羔而已——原諒我打這個比方。他這樣對嗎?他的上司會同意他如此講嗎?這與羅馬的說教協調一致嗎?據我所知,全世界的教會都應宣傳羅馬的主張才是。這叫不叫——怎麼講來著——異端邪說,離經叛道呢?對納夫塔的言論我這麼考慮,並且很樂於聽聽您的想法。”
塞特姆布裏尼莞爾一笑。
“很簡單。納夫塔首先肯定是耶穌會士,地地道道,百分之百。其次,他可也是個聰明人——否則我就不會和他打交道——而作為聰明人,他總力求有新的聯想,適應新的形勢,提出新的問題,做到隨時代的變化而變換說法。你們看見我自己也常對他的理論感到意外。在此以前,他還沒向我這麼徹底地亮過自己的觀點。你們在場顯然使他很興奮,我就利用這個機會挑逗他,讓他把話兜底兒倒出來。聽起來夠古怪的,夠嚇人的……”
“可不,正是,但他幹嗎沒當上神父?他年齡不是挺合適嗎?”
“我已經對您說過:疾病暫時妨礙了他。”
“對。可您是否認為,如果第一他是個耶穌會士,第二他是位富於想象力的聰明人——那麼這第二點,這加上的一點,是否跟疾病有關係呢?”
“您這話什麼意思?”
“不,不,塞特姆布裏尼先生。我隻是想說:他有一個浸潤性病灶,這妨礙他當上神父。但他那些聯想力恐怕同樣也妨礙了他,在一定程度上,因為聯想力和病灶原本就有些關係。他差不多同樣是個生活中的問題兒童,特殊類型的,一個(肺上)有小浸潤點的病弱的耶穌會士。”
(選自楊武能等譯:《魔山》,漓江出版社,1990年版)
作品賞析
《魔山》是托馬斯·曼繼《布登勃洛克一家》之後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續篇。開創了德國現實主義先河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描寫了一個資產階級的時代,從那裏可以看到資產階級文明,看到一個曆史的地平線;《魔山》則揭示了這些“具有優雅和脆弱情感的”資產階級的精神世界,它清晰地展示了深藏在生活表象下的精神實質,展示了映照這個地平線的中產階級文明之光。如果說前者敘述的是資產階級家族的興盛衰亡,那麼後者則是整個資產階級在世紀轉折時期的精神發展史。
1912年,托馬斯·曼到瑞士達沃斯地區的一所療養院看望患病的妻子。這段經曆為《魔山》的創作提供了契機。作家最初隻是打算以生戰勝死為主題寫一個中篇,從而對抗之前的《死於威尼斯》和《特裏斯坦》等表現藝術家渴望和美化死亡的主題。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作家的痛苦經曆、思想上所有過的彷徨苦悶,這些都使得作家改變初衷。最終,《魔山》以規模宏大的兩卷本的形式於1924年正式問世。《魔山》有很強的自傳性成分,卡斯托普的出生、經曆與作家有很多相似之處,而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的辯論交鋒則體現出了作家此前的思想曆程。《魔山》所表現的思想又可以擴展到歐洲及西方的精神世界,這就奠定了小說在西方現代文學中的經典地位。
小說既無離奇曲折的情節,亦無驚心動魄的場麵,其引人入勝之處在於它的思想和藝術魅力。小說對“山莊”國際療養院的眾生群像的描寫重點並不在於外在的表現和過程,而是把筆觸伸進了人物內心精神世界,把小說發生的場景——魔山置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的宏深曆史視角之下。這樣,《魔山》中看似平常、繁瑣,甚至於有些拖遝的日常生活細節和哲理思辨便獲得了深刻的思想意義,並在小說的展開過程中漸次表現出來。
德語文學素有“教育小說”的悠久曆史,其中歌德的《威廉·邁斯特》堪稱典範。“教育小說”一般寫的是涉世不深的主人公踏上社會之後思想、性格的發展和成熟過程,在小說敘述過程中表達作家的教育主張、人生哲學和社會理想,富於教育意義和啟蒙意義。《魔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一部現代的“教育小說”——那與世隔絕的“山莊”國際療養院就是主人公卡斯托普受教育的社會學校。“山莊”形形色色的代表人物集中了歐洲乃至世界的精神和思想,卡斯托普生活於其間,思考著生存與死亡、精神與肉體、時間與空間、宗教與俗世等等一係列終極性問題。而“魔山”裏的思想者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很大程度上扮演了教育者的角色,他們公開以卡斯托普的導師自居,並為爭奪卡斯托普展開激烈的爭論,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卡斯托普正是在這種環境下艱難抉擇,思想和性格迅速成長。
《魔山》展示了德國人長於哲理和思辨的優點。卡斯托普過早地麵對生與死的問題。生與死在“山莊”國際療養院不僅僅是疾病上的腐朽與死亡,而且浸透到了精神和靈魂——“山莊”的居民們在精神和靈魂上也是腐朽的。同樣,生命的尺度——時間,在“山莊”裏停滯下來了。“魔山”是一個無時間的地方,對“山莊”居民來說,一個月與一天是沒有多大差別的,時間的流逝即是生命的流逝,既然時間是虛無的、停滯的,那麼由此邏輯上升,生命也是虛無的、停滯的。這種感覺並非本來如此。卡斯托普第一天到“魔山”時,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異常新鮮,時間也就相對增值。後來的日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時間則在飛逝中輕如鴻毛。卡斯托普的沉思默想和作者的議論,都對時間進行哲理性的思索提供了多維度的可能。當然,生與死,時間的有與無,都隻是《魔山》所包含的豐富的哲學命題中的一部分。塞特姆布裏尼、納夫塔,這兩個“魔山”裏的活死人中的思想者,各自代表著世紀轉折時期歐洲思想的幽靈,他們激烈的辯駁和爭論同時也是哲學思辨的交鋒;這些哲學思辨涵蓋了幾乎所有關於人類社會的重大命題,顯示出了德語文學的特質和魅力。同《布登勃洛克一家》一樣,《魔山》也可以說“以其玄奧和諧的德意誌先驗主義思維創造了非同凡響的風格”。
《魔山》堪稱德語文學乃至西方文學率先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結合起來的典範之一。作家善於通過與當時社會環境的對比,通過強調共性與個性之間的相互關係,以精確的筆法忠實地刻畫現實世界,從而揭示人物靈魂最深處的隱秘體驗。同時,人物精神世界的展開已經超越了現實主義,向現代主義拓展。
小說的題名《魔山》本身就是一種象征。“山莊”國際療養院以及生活在裏麵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各具象征意義。僅以卡斯托普的表兄約阿希姆為例,這位“好樣的士兵”表現出了“德國軍人的所有美德”。他並不甘心於“魔山”中重複單調的生活,時刻惦念著山下的“事業和責任”,但卻難以實現效忠軍隊的夙願。他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業已過時的普魯士精神。
在作品中滲透著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學說的影響。托·曼一方麵極力諷刺“殯儀館抬屍者”——貝倫斯院長的助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對病人施行的所謂心理分析法和他長期開辦的愛情與疾病、死亡的微妙關係的講座;另一方麵,又運用精神分析法,深入到人物的潛意識中去探究其思想行為的隱秘關係。如卡斯托普一開始很討厭俄國婦人克拉芙迪亞·舒夏特,因為她每次進餐廳時都把玻璃門摔得哐啷直響,令敏感而體弱的卡斯托普難以忍受。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卡斯托普卻狂熱地愛上了舒夏特,原因是她有一雙細眯眯的韃靼人的眼睛,讓他回憶起了少年時代曾經傾慕過的一位早已忘卻的男同學。這樣,卡斯托普的愛情被解釋為深藏在潛意識裏未得到滿足的願望又固執地爆發出來,以至舒夏特和那個男同學的印象重疊在一起。對異性的愛戀滲入了少年時代美好的回憶,自然讓卡斯托普神往著迷。再有,小說中有一節叫“雪”,描寫主人公與漫天風雪和死亡搏鬥過程中的一個個夢境,這也是卡斯托普潛意識中理想與恐慌的折射和反映,暗示卡斯托普要在生與死之間,在理性與惡魔之間,在塞特姆布裏尼和納夫塔的思想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同時也預示著這種選擇並不能給卡斯托普帶來歸宿。
1929年,在授予托馬斯·曼獲諾貝爾文學獎前,約翰森教授作了如下評論:“托馬斯·曼在絲毫未模仿前人的基礎上描寫了我們所熟悉的現象。他的調查研究涉及了我們已知的講究良心道德的人類的本性,因此其領域是許多世紀以前的古老領域。但是,托馬斯·曼卻在這領域中揭示了許多對今天具有重大意義的新問題。我認為,在那群像阿爾弗雷德·諾貝爾一樣去努力探討各種現象之間的關係,建設人類文明的思索者當中,他絕不是一個陌生人。”
(朱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