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雷裏的詩歌在超現實派的大潮中如一帆潔白的輕舟飄蕩在海麵上,《海濱墓園》又以其非凡的現代氣質,同時兼容了古樸和風貌淡遠的詩歌美學理想而具有導航的意義;從更為宏觀的角度來看,瓦雷裏似乎越過了西方詩學理想的界限通向東方,這體現為詩歌中沉思冥想的東方美學的特點。這一特點無疑又為詩歌現代性的闡釋提供了另一種新鮮的視角。
《海濱墓園》是以一種具有濃重主觀色彩的表達方式呈現的。在其苦心孤詣營造的精妙的形式背後,在其重疊婀娜的意象背後,隱藏著深邃的哲理沉思;這種哲理沉思在不同的角度和層次都體現出象征主義詩章的魅力。
詩人將一個“瓦雷裏的世界”置於外部世界——海濱墓園——這一特定的能夠照耀心靈生命的視點之上。置身於“海濱墓園”這一詩歌場景,並非邀約讀者進入如畫的大自然景色,而是引導讀者透過自然景觀去領悟一個豐富廣闊的“自我”心境。“海濱墓園”轉化成了人的“生存環境”,然而其所表現的“虛無”與存在主義哲學的“虛無”有著本質的區別。瓦雷裏的哲思憑借直覺,很大程度上以辯證形式支配著詩歌的審美表達。
《海濱墓園》畢竟是一首獨特的抒情詩,哲學的思考僅為其提供了創作的契機。從第二節到第八節,大海在詩人的麵前展現,鼓動詩人想象的翅膀,詩人在絕對“自我”的精神中遊弋、飛翔。童年時代對大海的印象閃現於詩人的頭腦之中,給詩人以靈感的啟迪和廣博的胸懷。大海幻化成了一般人所見不到的大海的意象。然而,無論是誇張的海,變形的海,還是抽象的海,那海是如此頑固地與絕對的“自我”融為一體。從第十節到第二十節,詩人展示墓地給生者帶來的幻象、意境、啟示和哲理。在對墓地的感想感受中,先前的那種絕對的“自我意識”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他人意識”。詩人站在他人(生者)的立場上凝視墓園,而不是由“死者”自己說話,這與詩人認為無生命者不為人的思想是相符合的。死亡在詩人眼裏是一種“虛無”,而詩中頻頻燃燒起的生命熱望,則正是藝術化了的“存在”。
這是一部“供人咀嚼的”(培根語)作品。詩中運用了許多引申詞義、隱語、典故和象征意象,這對於讀者,尤其是東方讀者無疑是一種挑戰。盡管如此,《海濱墓園》還是保持了詩歌藝術通常具備的表達結構:位於“感海”、“感墓”兩大結構之間的第九節,是一種由海到墓的空靈自如的過渡;緊接以上兩大結構之後的第二十二、二十三兩節,著意於詠歎人生;全詩的第一節和最後一節,則是進入內心世界的超驗過程和走出內心世界的超脫過程的兩端。兩個過程一啟一合,互相照應,將一個意象紛繁的象征藝術詩篇納入整體和諧的美學體係。
《海濱墓園》是瓦雷裏跳出自我的實際行為,他盡可能地接近一個我們不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詩人從一切有限行為中退出,處於永恒的困倦狀態:夢想將一種純詩行為持續下去的困倦狀態;但是這種退出是以神聖的智性來豐富、以理性的規律來支撐的,“微弱的燭光在其密室的幽暗裏顫抖著,集中了將一切存在加以映照的上帝的靈光”(伊夫·博納富瓦語)。瓦雷裏心甘情願地生活在一個無生無死、萬物寧靜的世界裏,他的偉大的冒險無非是捕捉蒼茫黑夜中的單純而又輕柔的、遠離實際的詩情畫意。當詩人在陽光下感到有倦意時,憶及那滴瀝著的感覺的幸福與倦怠時,他在其詩境中安睡了,照耀他的是類似於動物和植物安享著的陽光。然而睡者是一個幽影,是一個通向夢幻的影子;夢幻是無物質性的,詩人的行為不會將存在的完美表皮弄皺,因為他的心靈就是將人的實際行為看做非實在的境界。這種感覺是如此的輕易、基本、純真,因而能夠在心靈裏駕馭萬物:《海濱墓園》所描述的是一片永恒之海,迎著長風,浴著陽光。置身於此,你會觸及知解性,被物質所紛擾的痛苦,迅疾回歸於觀念之廬。
瓦雷裏的詩篇是幻覺的整體,或充滿瀆神的不羈,或是卿卿我我的纏綿,或有位於窮途的淒愴。存在的現實或許可以抵擋住詩意的魅力,但人們能記住瓦雷裏的什麼呢?無非是其詩歌藝術本身:在這裏,一個公正的中午,海濱墓園,純真的心靈感覺觸及抽象的思維,彼此相互無盡地轉換交流著,千奇百怪的幻象驀然湧現。“瓦雷裏再一次選擇了他所喜歡的潔白的哀愁和熱烈的非現實”,他完全進入了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態,“這一切都通向著死亡並觸及著純澈的思想”。
超現實派的領袖安德烈·布勒東認為,瓦雷裏是能夠確證19世紀和20世紀之間聯係的獨一無二的詩人。這種評價是否誇張毋庸置疑,但其詩作的不可重複模仿卻是不爭的事實。
(朱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