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薰道:“因為下山我就可以懲惡揚善,把那些效忠紂王的狗腿爪牙殺個哇哇哭!”
“師姐又要舞刀弄槍?”粉衣少女道:“商周的戰爭自有黎民百姓選擇立場,我們不必插手。”
“興周伐紂乃是順應民心,像我們這些有道法的就該出手!”
“可是,師妹覺得……唯有海納百川,才能生生不息,否極泰來。”
這時師姐妹的爭執被頭頂上的聲音打斷:“好一個海納百川,生生不息,否極泰來,當真是唯有辛夷,才出此言。”
少女們仰頭,稚嫩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師尊。
他也俯首,慈祥的打量這對女伴,這對猶如他女兒的弟子。
“蘭薰,辛夷,你二人且立我左右。”
弟子們來到師尊兩側,共同麵對這浩淼天際,悠悠流雲。
“你二人說說,都看到什麼。”
蘭薰發自內心道:“重巒疊嶂,如眉似黛,神州的山河何其壯美生輝,卻被無道昏君半染血色。”
“辛夷呢?”
“我看到……看到許多人。”
蘭薰疑道:“這哪裏有人?”隻有延綿的蒼綠靛藍。
師尊的語調,猶如晴空中的白雲一般超然無拘:“辛夷,且往下講。”
“是……”她眺望著山河認認真真道:“有許多人,在大地上靠著自己的領悟生活,有醉生夢死的,也有想跳出塵世的。”
蘭薰聽罷,細細體味,隻覺得辛夷眼光之開闊,望塵莫及,不由道:“師妹小小年紀便有此高見,真叫師姐慚愧。”
“蘭薰師姐……”師妹靦腆言笑,看向師父。
這位經曆過滄桑歲月洗禮的老人,隻道:“蘭薰無需愧言,各人緣法不同,自有個人之道。然而……”言至此稍有一頓,左右又打量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兩名弟子,“你等再放眼望去,這山下紅塵,多少人前行無悔,多少人執念自縛。縱然清士,抑或癡兒,皆脫不了生死之局。塵歸於塵,土歸於土,從頭再悟。”
女孩們一邊點頭,卻又秀眉緩皺,櫻唇微隆。
她們這是半懂不懂,師尊焉能不知,本來她二人也還是孩子。
然而人少時即可看老,她兩人在往後的時日會有怎樣的性情、原則、甚至作為,他都已能窺知一二了。
各人緣法不同,自有個人之道。為師者,不必再問。
這就是蘭薰的師父,永遠是那樣高深莫測,永遠超然於萬人之上,卻又在天道的麵前甘於保留話語權。他賜給徒弟的,既不是秘籍寶書,也不是宏圖偉願,而是一闋清韻的背影,一席言簡意深的話語,一身浩然正氣,一脈劍仙風骨。
蘭薰眸中,師父的背影,清晰的仿若觸手可及,卻就在她伸手之刻,化為一灘餘韻再不能追尋。
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
——水川。
她宛若地獄裏蒙冤受屈的鬼魂,大睜著眼睛連磕帶拜,一邊嚎叫著:“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還給我!!”
“你!你是?!”蘭薰不明白,師父哪裏去了,這水川又是何時來的。
“把阿年還給我!你這沒爹沒娘的野種,根本不知道母親是如何疼愛孩子的!你不配傷害我的兒子,你這道貌岸然之徒!!”
“我……我……”蘭薰想奮起反駁,卻不知怎的,嘴巴像是被縫起來,根本發不出聲。
“野種!道貌岸然的野種!偽善者!!”
水川一輪輪的哀嚎無孔不入,就若百千根針同時戳著蘭薰的全身上下,令她痛不欲生。
“不、不……我不是野種,我不是偽善者……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
“不……我不是!師父!師父!!師父——!!!!!!”
這時有個聲音朦朦朧朧飄過耳畔:“蘭薰姑娘……?”
蘭薰突然尖叫著睜開眼睛,這一刻心中懵懂一片,口中卻還喚著“師父”兩字,喚得錚錚切切。
眼前是張冷若風霜的臉,每一絲輪廓都溶解著鋒芒的痕跡,唯有一雙瞳眸中散發著關切的光芒。
“……楚公子?”
“蘭薰姑娘,你可還好?”
她這才認識到剛剛是南柯一夢,現在清醒了,竟發現自己居然坐在一棵樹下,而楚燃竹就俯身在她麵前。
……自己怎麼不知不覺睡著了呢?
蘭薰想了起來,自打她從暮水閣回來已過了整整三日,這三天她心不在焉的,醒著、夢裏,都能看見從前的事,都能聽見水川的話語。
……為什麼現在的自己,會變成這樣,仿佛所有把持力都遺失了……
蘭薰不得不在心底盤問自己。
而事實上,多年之後她再回憶這些事時,卻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緒,便是在下界的那些時日中,慢慢的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