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蝶舞滄海
一
從記事起,他就一直看一個小魔術。那就是每天早上起床時,破舊的窗戶縫和門縫裏都會長滿了碎布條,一拉房門,布條便輕輕軟軟地落下來,像小鳥的翅膀掠過他的麵頰。他捧著這些布條,咯咯咯地笑了。
然後他會看到她。她坐在堂屋中間的小板凳上,麵前是一大盆的髒衣服或者芋頭,她的手刷刷地忙活著,動作非常利索。她看到他,笑,小寶,睡好啦?他邊做鬼臉邊朝盆裏看,如果裝的是芋頭,他就猛地衝到盆邊,把小手伸進去胡攪一氣。她“哎哎哎”地叫著阻止他,但來不及了,他已站起身蹦蹦跳跳甩著手喊,好癢呀好癢呀。她笑罵,你這個小壞蛋!
她帶他到廚房,給他手上抹醋。抹完醋他就賴在廚房不走了,於是她點燃柴灶,給他烙蔥油餅,或者煮一碗雞蛋麵。他狼吞虎咽的時候,她就蹲在他身旁看他,目不轉睛地看。她目光裏的內容他形容不出來,但他在那樣的目光裏充滿了驕傲,像童話中尊貴的王子一樣的驕傲。
她手很巧。她會給他織漂亮的毛衣,毛衣上小熊小狗栩栩如生,使得村裏別的小孩子豔羨得圍著他轉。她會給他做棉鞋,縫書包。沒有錢買玩具,她也會親手給他做。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的木陀螺。他把木陀螺放在地上,啪啪啪響亮地抽打著它,陀螺轉著,他跳躍著,歡樂的笑聲傳到很遠。
他們村子裏家家戶戶都種芋頭,定期有人來收購。芋頭隻有一種,但她會想方設法做出許多花樣來。有時是切成滾刀塊或菱形塊,放油裏炸得金黃,再放入白糖融化成汁,最後撒上芝麻,就成了香噴噴的芋頭甜點;有時是把芋頭蒸熟壓碎,和熟小麥澱粉一起揉成麵團,再擀成餃子皮,就可以包芋頭餃子;她放個小魚簍在門前的水溝裏,隔幾天總能網到幾條泥鰍,她給他做泥鰍芋頭湯。芋頭圓滑乳白,蒜苗青綠,泥鰍黑亮,饞得他直流口水。因此他胃口大開,長得十分壯實。
那時她在他的眼中,是聰明的甚至是無所不能的,他是喜歡她的。
二
門縫裏還是會每天掉布條,但接的人不是他了,而是她。因為他上學了。她一邊推門一邊大聲喊,小寶,該起床啦!他知道了布條不是長出來的,是她每天早上塞進去的。他不解地問她塞布條幹嗎,她卻隻是摸摸他圓溜溜的小腦袋,笑而不答。
他和她都沒有想到,剛上一年級不久,他們之間的這種平靜恬淡,就被一次突如其來的事件打碎了。
那一次他做家庭作業,要用“放”組4個詞。他想了好半天才想出兩個詞來:放假,放學。還差兩個,於是他隻好問她。她停下手裏的活,也想了好半天,才說,放心。他把“放心”寫了上去,說,還有一個呢?她又想了很久,對他遲疑不決地說,放……屁。
第二天他把作業交了上去。老師看到他的答案,問他是誰教的。他說是媽媽。那個年輕的、剛剛上任沒幾天的老師一下子就大笑起來,笑過了,把桌子重重一拍,還放屁呢,你媽這種人也能輔導孩子學習?全班同學都哄笑起來,他哭了。從此以後,很多惡作劇的同學一看見他,就異口同聲地在他背後齊聲大喊,放屁!放屁!他小小的心裏第一次感受到了恥辱,而這恥辱,竟然是她帶給他的。她以往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此顛覆。
他想起自己的爸爸。聽人說,爸爸以前在村裏做點兒小生意,後來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城裏,再後來爸爸在城裏遇上了一個同樣很有生意頭腦的女人,就回來和她離了婚。爸爸和她離婚的時候他4歲,離婚的場景他隱約記得。當時她痛哭流涕地抱著爸爸的腿,央求爸爸不要帶走他,她說自己什麼都不要隻要他,她不放心把他交給別的女人來撫養。
他那時也願意跟著她,因為她一直比爸爸疼他。可現在回想起來,他有些後悔了。她一天書都沒念過,她隻會給人丟臉,難怪爸爸不要她。
三
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學校住校。周末的時候,很多同學都騎著自行車往家裏飛奔。十幾裏路並不算太遠,但他很少回去。直到後來,關於她的一些風言風語傳到了他的耳朵。有人說,別以為她是什麼好貨,她兒子在家裏時她才假正經。
在村裏的女人中,她算是好看的,何況單身一人。她的皮膚仿佛永遠曬不黑,很普通很廉價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別有一番味道。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常有一些伯伯叔叔借故來找她,他們的眼睛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和家裏那隻老貓看到魚的表情一羊。她常常悄悄叮囑他,小寶,要是有伯伯給你錢讓你去買東西吃,你可別要啊。你是咱家裏唯一的男子漢,你要時刻和媽媽在一起,要保護媽媽,不能把媽媽單獨留下啊。後來就果然會有伯伯叔叔來,給錢讓他去買糖。他想起她的話,堅決不去,寸步不離守著她。等人走了,她一把把他摟在懷裏,一邊笑著誇他乖孩子,一邊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