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花朝節的紀念(3 / 3)

母親沒有讓人多伺候,不過三周便拋棄了我們。當時父親還在受審查,她走時很不放心,非常想看個究竟,但她拗不過生死大限。她曾自我排解說:“知道兒女是好的,還有什麼別的可求呢。”10月3日上午6時3刻,我們圍在母親床前,眼見她永遠闔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再不能睡在母親身邊討得那樣深的平安感了;我們的家從此再沒有春天和太陽了。我們的家像一葉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連同父親,都像孤兒一樣不知漂向何方。

因為政治形勢,親友都很少來往。沒有足夠的人抬母親下樓,幸虧那天來了一位年輕的朋友,才把母親抬到太平間。當晚哥哥自美國飛回,到家後沒有坐下,立刻要“看娘去”,我不得不告訴他母親已去。他跌坐在椅上,停了半晌,站起來還是說“看娘去”。

父親為母親撰寫了一副挽聯:“憶昔相追隨,同榮辱,共安危,期頤望齊眉,黃泉碧落君先去;從今無牽掛,斬名韁,破利鎖,俯仰無愧怍,海闊天空我自飛。”自己另一半的消失使父親把一切都看透了。母親的骨灰盒,一直放在父親臥室裏。每年春節,父親必率領我們上香如此凡13年,直到1990年初冬那淒慘的日子,父母相聚於地下。又過了一年,1991年冬我奉雙親歸窆於北京萬安公墓。一塊大石頭作為石碑,隔開了陰陽兩界。

我曾想為母親百歲冥壽開一個小小的紀念會,又想到老太太們行動不便最好少打擾,便隻就平常的了解或電話上交談記下幾句話。

姨母任均是母親最小的妹妹。姨父母在駐外使館工作時,表弟妹們讀住宿小學,周末假日接回我家,由母親照管。姨母說:“三姐不隻是你們一家的守護神,也是大家的貼心人。若沒有三姐,那幾年我真不知怎麼過。親戚們誰沒有得過她關心照料?人人都讓她費過心血。我們心裏是明白的。”

牟決鳴先生已是很久不見了,前些時打電話來,說:“回想起在北大居住的那段日子,覺得很有意思。任大姐那時是活躍人物,她做事非常認真,總是全力以赴,而且頭腦總是很清楚。”

在昆明時趙蘿蕤先生和我家幾次為鄰居。那時她還很年輕,她不止一次對我說很想念馮太太。她說在人際關係的戰場上,她總是一敗塗地當俘虜。可是和馮太太相處,從未感到戰場問題。是母親教她做麵食,是母親教她用布條打紐扣結,有什麼事可以向母親傾訴。記得在昆明鄉下龍頭村時,有一次趙先生來我家,情緒不大好,對母親說,一位軍官太太要學英語,又笨又俗又無禮,總問金剛鑽幾克拉怎麼說,她不想教,來躲一躲。母親安慰她,讓她一起做家務事。趙先生走時,已很愉快。

另一位幾十年的鄰居是王力夫人夏蔚霞。現在我們仍然對門而居。夏先生說:“你千萬別忘記寫上我的話。我的頭生兒子緝誌是你母親接生的。當時昆明鄉下缺醫少藥,那天王先生進城上課去了。半夜時分我遣人去請你母親,馮先生一起來的,然後先回去了。你母親留下照顧我,抱著我坐了一夜,次日緝誌才出世。若沒有你母親。我和孩子會吃許多苦!”

像春天給予百花誕辰一樣,母親用心血哺育著,接引著……

親愛的母親的誕辰,是花朝節後十日。

為了感念,母親操勞一生的愛人與孩子用文字來祭奠。挽聯道出了一生相隨的如山之情,而孩子用“花朝節”來紀念母親,更是將其功德與愛意絢爛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