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父親患靜脈血栓,在北京醫院臥床兩個月。母親每天去送飯,有時從城裏我的住處,有時從北大,都總是第一個到。我想要幫忙,卻沒有母親的手藝。父親暮年,常想吃手擀的麵,我學做過幾次,總不成功,也就不想努力了。
母親把一切都給了這個家。其實母親的才能絕不隻限於持家。母親畢業於當時的女子最高學府,曾任河南女子師範學校預科算術教員。她有一雙外科醫生的巧手,還有很高的辦事能力。外科醫生的工作沒有實踐過,但從日常生活中,從母親縫補、修理的功夫可以想見。辦事能力倒是有一些發揮。20世紀50年代初至1966年,母親做居民委員會工作,任北大燕南、燕東、燕農、鏡春、朗潤、蔚秀、承澤、中關八大園的主任。曾為家庭婦女們辦起裝訂社、縫紉社等。母親不畏辛勞,經常坐著三輪車來往於八大園間。這是在家庭以外為社會服務,她覺得很神聖,總是全心全意去做。居委會成員常在我家學習。最初賀麟夫人劉自芳、何其芳夫人牟決鳴等都是成員。後來她們遷往城內,又有吳組緗夫人沈淑園等參加。50年代有一次選舉區人民代表,不記得是哪一位曾對我說:“任大姐呼聲最高”。這是真正來自居民的聲音。
我心中有幾幅圖像,愈久愈清晰。
一幅在清華園乙所,有一間平台加出的房間,三麵皆窗,稱為玻璃房。母親常在其中辦事或休息。一個夏日,三麵窗台上擺著好幾個寬口瓶和小水盆,記得種的是慈姑。母親那時大概不到40歲,身著銀灰色起藍花的紗衫,坐在房中,鬢發漆黑,肌膚雪白。常見外國油畫有什麼什麼夫人肖像,總想怎麼沒有人給母親畫一幅。
另一幅在昆明鄉下龍頭村。靜靜的下午,泥屋、白木桌,攜我坐在桌前,為我講解雞兔同籠四則題。父親從城裏回來,點說這是一幅鄉居課女圖。龍頭村旁小河彎處有一個小落差,水的衝力很大。每星期總有一兩次,母親把一家人的衣服裝在籮筐裏,帶著我和小弟到河邊去。
還有一幅圖像便是母親彎著腰站在歡快的流水中,費力地洗衣服,還要看著我們不要跑遠,不要跌進河裏。近來和人說到洗衣的事,一個年輕人問,是給別人洗嗎?還沒到那一步,我答。後來想,如果真的需要,母親也不怕。在中國婦女賢淑的性格中,往往有極剛強的一麵。能使丈夫不氣餒,能使兒女肯學好,能支撐一個家度過最艱難的歲月。孔夫子以為女人難纏,其實儒家人格的最高標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用來形容中國婦女的優秀品質倒很恰當,不過她們是以家庭為中心罷了。
母親62歲時患甲狀腺癌,手術後一直很好。從60年代末患膽結石,經常大發作疼痛,發燒,最後不得不手術。那一年母親75歲。夜裏推進手術室,父親和我在過廳裏等。很久很久,看見手術室甬道那邊推出一輛平車,一個護士舉著輸液瓶,就像一盞燈。我們知道母親平安,仍能像燈一樣給我們全家以光明,以溫暖。這便是那第四幅圖像了。握住母親的手時,我的一顆心落在腔子裏,覺得自己很有福氣。
母親雖然身體不好,仍是操勞家務,真沒有過一天清閑的日子。她總是說:“你們專心做你們的事。”我們能專心做事,都因為有母親,操勞一生的母親!
1977年9月10日左右母親忽然吐血,拍片後確診為肺門靜脈瘤。當時小弟在家我們商量說,母親雖然年邁,病還是該怎麼治就怎麼治,不可延誤。在奔走醫院的過程中,我們受到許多白眼。一家醫院住院部一位女士說:“都83歲了,還治什麼!我還活不到這歲數呢。”可以說,母親的病沒有得到治療,發展很快。最後在校醫院用杜冷丁控製疼痛,人常在昏迷狀態。一次忽然說:“要擠水!要擠水!”我俯身問什麼要擠水,母親睜眼看我,費力地說:“白菜做餡要擠水。”我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滴在母親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