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沒有和我說過他的過去,因為他對我是那樣寡言,而我大多數難過的時候隻是求諸於母親,或者自己一個人走過。父親在我的印象裏是嚴肅和冷漠的。然而父親的信,卻告訴了我他也曾經有過的那段由激情而至惶惑的日子。我不曾知道,他曾經離開家鄉下鄉到農場。激情四溢地幻想著在連隊裏把塊塊海田開墾成肥沃的土地,也曾擔起數百斤的擔子挑在農場裏,每日把汗水揮灑在土地裏,喝著苦澀的海水,背著昂揚的鬥誌,我不知道,他曾擔起了獨自闖蕩生活的擔子,踏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豪情萬千——在父親18歲的時候。我不知道父親也是麵對了遠離故土的彷徨,用激情去慰藉離鄉的苦痛,用書本和寫字去填充許多的閑暇時光。我更不知道父親曾經因為麵對那些人生的百態而變得消沉和疑惑,在下鄉過後一年多驟然患了胃病,足足休息了一年!不是被一根根扁擔壓垮了,卻是被理想退潮之後現實的苦悶和懷疑壓垮了,那些經曆不是課本上所設計的,是一個撞擊的坎坷的過程,而經過了那場大病,父親也學會了獨立地麵對人生……
父親的字裏行間帶著些蒼涼的回憶,帶著許多我並不知道的父親的過去。我方才知道為什麼在我高二的時候下鄉學農十多天水土不服,驟然間在寒冷的秋日裏患了胃病的時候,父親那般熟悉地給我燒許多有益我身體的小菜,雖然不再用拳頭,但還是用命令的口吻指點我的生活,悉心調養我的身體。
信不長,短短的三頁,很快地讀完了。我卻在燈下呆呆地望著溫暖的燈光發呆。趴在床上,目光散漫地不知道聚焦在何處,眼前隻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心中的疑惑和彷徨,隻是淡淡地落了水位。隱隱地明白北京那些頹廢的景色,可能不過是在不經意間用它沉重的畫筆勾起了我心底的徘徊和迷惑。而父親也隻是告訴我由書本走向更廣闊的生活是一個痛苦的蛻變的過程而已。然而從哪一條路走,去麵對這些大學裏的並不隻有學業的生活,這條道路卻是那樣的迷茫。走過那段坎坷,父親經曆了一場大病,而我呢?許久的學業的荒廢和生疏的筆跡,漫長的低迷和頹廢,我的開學之後的煩惱也已經讓我漸漸地支撐不起——身體總顯得疲憊,課上也總在夢中走過,努力地逼自己讀書,灌進的卻是乏味而蒼白的課本……如夢般地生活已經遊離了很久,我的道路卻又宛在那些遙遠的飄忽的遠方。
讀完了信,思索了良久。走到電話前,猶豫半天,方才撥了家裏的號碼,響了幾下,卻又擱下了。已經很晚了,窗外的星宿也爬上了窗格,怎忍讓自己的這種脆弱去打攪父母。
不多時,我剛打算就寢,寢室的電話卻響了。是家中的來電顯示把父母吵醒了。我披上衣服,拿起話機,到走廊裏聽著。擔憂的母親才問著我信是否收到,心情是否好些。我還是想家,想要去吃一點母親買的零食,想要去看看雨,去看看山,去看看南國的景色。我隻是想要去逃避如今的困惑,回到家裏去平靜一下自己的內心。我知道要去麵對這些事實,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這個單調而冷峻的現實。
電話的那一頭,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要不要寄些零食,那些我在北京買不到的天目山的筍幹,那些略帶味的春天的筍絲。
那是我很想吃的。北京的果脯甜甜的,還有冰糖葫蘆,都是甜的,甜得有些膩。然而我想要的,卻又不止是那些可以嚼的東西。我隻是想要去逃避眼前的這種無法解決的困惑。我想飛回去,飛回巢兒,不要再在這裏銜著苦澀的枯黃的枝條在風塵中行走。我問母親,我怎麼去麵對這些壓抑了太久的低迷。
母親不答,話筒裏傳來的是父親的嚴肅的聲音。那般的簡潔,甚至很冷。沒有信裏的溫情的回憶和一絲人生的感慨,隻是嚴肅地告訴我:“要整理這個學期以來的思緒,淩亂以至於繁雜,也可以慢慢整理,那便是成長。整理好了,明白了,你也就長大了。父母能夠過問的不過是你的生活,在學習上乃至那些思想上,鞭長莫及。但是要去麵對和正視這些問題,思鄉不過是逃避,獨立地在學校裏麵對這些事情,在他鄉鍛煉自己。”
沒有安慰,命令冰冷有如常日。
父親的話停了,電話兩頭都隻剩了安靜。內心真如父親所說的那般如亂麻,又在何時能夠整理起來。十多分鍾我們都說不出話來。長途電話帶來的嘟嘟的蜂鳴聲在電話裏間歇地傳來。
末了,我隻能說,我要睡,讓我安靜地想一下。父親同意,就不及我再說上句話,把電話掛了。
夜色深了,我躺下去,眼睛卻合不上。獨自品味那種孤獨和傷痛,在夜色沉沉裏不知何時睡去。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等我收到母親給我寄來的筍幹的時候,我已經坐在春日的陽光下,一邊看著書,一邊品嚐著甘甜的親情化作的,成鹹的,歡喜的筍絲。
風箏跌了下去,又飛了上去,雖然我知道也許某一天,可能還會跌落幾回,然而,我知道,父母定在遠方守望著天空上飛翔的我。
那是在3月底4月初,我大學生活以來最大的一個低沉的時候。剛開頭的時候,看著北京陌生的春天,難以抑製的消沉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都不知道如何去承受,隻是想家,想那些故去了的春日。
不知何時開始,我的畫筆下不再是清純的藍色和綠色,濃重的紅色和黑色也染上了我的畫筆。那些渾濁的顏色讓我困苦不堪。我是那麼容易受到物候的變化的影響,畫圖常常會畫到深夜,然而並不滿意。在夜色裏吃很多的涼風,燒烤的煙熏著我,我卻迷失在那片迷霧中。本來也會喝酒,竟然就在一個夜裏喝了許多的酒,回來一個人對著天空發呆,終於還是忍不住告訴了父母。
父母本來說的話題,往往隻是天氣和身體,那一次母親被嚇壞了,安慰是那麼的軟弱,哭過了卻又不知道怎麼去走出這片消沉。楊絮漫天地飛,飛到地上鋪了層雪。在飛絮的日子裏收到父母的信。
時間的變遷,稍稍衝淡了我的不安和焦躁。
漫長地寫了半個多月,寫得很長很長;寫完了,心情便就好些了。
時間的變遷,稍稍衝淡了我的不安和焦躁。留下串串成長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