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大紅迎妻君不負(1 / 3)

符花赫幽幽轉醒,眨了眨眼,看清了自己是在屋中。

聽得院中有些喧鬧,她無奈,撐了身子起來,喊道,“池裕!”

許是歇了一晚的緣故,底氣很足,喊得屋外一靜。

旁人摸不清這個郡主的脾氣,不敢進來,在門外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肯近前。

管事的大丫鬟無法,隻得先差人去告訴池裕,符花赫醒了的消息,自己則應聲進屋。

符花赫自己後倚坐住,揉了揉仍有些隱痛的膝蓋,四下打量,見紅燈高掛,紅色的喜字四處可見,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安祈侯府。

大丫鬟安陽進來,對著她行禮,柔聲道,“奴婢琉曳園大丫鬟安陽,參見郡主。”

姿勢很是標準,模樣也清秀,符花赫心中品論著開口問道,“ 池裕呢?”

安陽沒聽過有人直呼侯爺的名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便是那來往的泉州知府,侯爺的哥哥,在私下也是稱呼侯爺為毓卿,沒有直呼名字的,不過她不敢多言,隻是回道,“侯爺在主園,已經差人去請了。”

“哦。”符花赫有心在府中找個機靈的貼身丫鬟,便越發覺得這安陽不卑不亢,很識大體,“你去幫我拿些吃得來,再炒些粗鹽,縫個布包,把鹽裝進去,不太燙時給我拿來。”

安陽也不多問,應了起身去辦,走時又喚了另外的小丫鬟進來在跟前侍候。

有了安陽進退有度的做法在前,符花赫再看這怯懦的小丫鬟便覺得好沒意思,打發她出去,免於心煩。

過了一會,安陽端了一堆東西進來,一進屋見沒人侍候,她眉頭微皺。

符花赫有些困倦,半坐著倚在床柱上睡著了。

安陽把手中東西放下,本打算近前叫醒符花赫,剛走了沒幾步,就被人喝住了。

安陽回頭,見池裕披了墨色外袍進來,忙施禮。

池裕望見了符花赫的模樣,問道,“怎麼就這麼睡著了,跟前也沒個人侍候?”

安陽也不知道,可隻能硬著頭皮答,“我放方才出去時,叫了安緙進來侍候的,這會卻不知為何不在了。”

“不在?”池裕走到矮幾旁,拿了枚棋子道,“把她逐了,下去吧。”

“是。”安陽不敢求情,應聲退出。

池裕走到距床邊五步之外的地方,翻手,指尖棋子射出,打在符花赫的氣穴上,讓她動不了內力。

做完這些,池裕才用左手端了藥,到床邊,右手輕拍符花赫的肩膀。

池裕還未挨到實處,未睜眼尚在夢中的女子就抬手打出,幸而池裕早有準備,一把接住了她的手腕,指尖也不知她哪來的三根銀針閃著寒光。

池裕暗自歎氣,幸好。 池裕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抓著符花赫的手,外加用身子托住了要倒下的符花赫,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屋外的人又被他驅了個幹淨。

他現在深刻體會到了自作自受這個詞的深刻含義。

“花赫,花赫。”池裕隻能先把她叫醒,拿著她自己的手去拍她自己的臉,“醒醒。”

“嗯。。。。。。。嗯?”符花赫嚶嚀一聲,想用手把打擾自己的手撥開,卻發現自己的手在別人手裏,轉眸側頭,果然是池裕,挑眉詢問,“你還有這種愛好?”

池裕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樣,繃著一張臉,“醒了就喝藥吧。” 哎?

符花赫心生疑惑,怎麼了這是?情緒這麼低落。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藥,不自覺皺眉,“這做什麼的?”

“驅寒。”池裕見她不大願意喝,不自覺抿唇僵持的模樣,心裏有些想笑,麵上卻不緩和,“怎麼,安涼將軍也怕苦?”

符花赫雖然不願意喝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卻更討厭他說的風涼話,本來想遞給他的藥碗半路又收了回來,“你懂什麼!”

轉了轉眼珠道,“藥。。。。。。。藥是不能在吃飯之前喝的。”語氣越發篤定,瞥了池裕一眼,“想來,你這種自小便衣食無憂的少爺是不懂得的。”

“衣食無憂?”池裕冷聲重複,抿了抿唇,克製住了要脫口而出的話。

知道她並不了解世家培植子弟的手段,也就沒打算在這當口和她多做計較,轉身去桌子上拿了個小碟,不容她拖延,麵不改色的胡編,“這藥要飯前喝。良藥苦口,這有果脯,一會嚼一兩顆就不那麼難忍了。”

男人的劣根性上來,就像個愛做惡作劇的孩子。池裕要她喝藥是為了她好不假,可心裏最主要的還是想看看她為了不喝藥能做到什麼地步,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讓她聽話。

符花赫還真沒聽過誰的話,即便是當將軍的時候也是誰都順著她,有寵溺,也有敬畏。她心裏還是沒怎麼把池裕當回事,聽著他說了這麼多,直覺煩得要命,卻又不得不強忍著性子,擠出笑來,“侯爺,您今兒個要娶兩房夫人呢!日理萬機的,我怎麼好在這耽誤您?您把藥放下,我一會喝就是了。”

池裕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很像個孩子,讓人忍不住想多欺負她一點,克製住想直接給她灌下去的衝動,清清嗓子道,“夫人莫急,禮總是要成的。現在天不過剛亮,丫鬟婆子們都已經備好,隻要夫人喝了藥,她們馬上就給你梳洗打扮。”

符花赫被他的話噎了一下,懶得再周旋,皺眉,“不喝,你把桌子上的炒鹽給我,等我敷完膝,馬上就回我府裏。”

西皇在京中賞了符花赫一處宅子,這花轎要從那出來,王瓔琅是懷琛郡主的義妹,也是從那裏出來。

“炒鹽。。。。你的腿受了寒?”池裕沒有走開,反而坐在床沿處,頭發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肩頭,墨衣墨發墨眸,襯著眉心美人痣,一時晃了符花赫的心神。

符花赫雖然成親算是比較晚的了,但她依舊有吟唱“少年遊,杏花吹滿頭”的資格。是爾,池裕天天頂著一張風華絕代的臉在她麵前來回晃悠,說她沒有一點心動是不可能的。更遑論,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對她常常是懷柔政策,隻是偶爾的瑕疵轉眼就會被遺忘。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符花赫眼中慢慢有了這個男子的存在。雖然存在得如同山峰裂隙間的樹種一般艱難,但這孤峰上終是被這意外點綴,早晚會覆蓋天地,一發不可收拾。

池裕不知道符花赫心中長了草的狀態,伸手按了按她的腿,疼得符花赫悶哼一聲,冷汗直冒,方才的遐想轉眼消失個幹幹淨淨。

“你這腿當初斷過,之後還未修養好便又顛簸,受寒。我說的。。。。。。可有錯?”池裕檢查一二後,發現她又是因為在戰場上留下的病根,看她還是滿不在乎地點頭,已經有了薄怒,“把藥喝了,我給你施針。”

符花赫真的煩了,就好像那一晚梳理不開頭發一樣,“我說了不喝就不喝,你太囉嗦了。以前也未喝過藥,不照樣好起來了嗎!施針太麻煩,我拿鹽敷一敷就好。你先去換衣服吧,我也該回去了。”

她當將軍當習慣了,不許別人對她命令有質疑,口氣有些生硬。

池裕畢竟擔著毒君的名號,也不是個性子正氣的主,他平靜的很,“你可知道,你的腿若是不好生調養,現在是每逢寒濕的天氣會疼,以後就是寒濕的日子下不了地。如此十年後,你若還能行走,我便再不碰那些毒物。怎麼樣,要不要和我賭一賭?”

符花赫氣急反笑,滿不在乎,“如此也好,那咱們就賭一賭。現在就請侯爺出去吧,我要更衣了。”

心中暗道,十年?這身子先天不足,傷痕累累,除此之外,朝局不定,朝夕變幻,又接了這素虛璧主的位置,我有再活十年的命嗎?

池裕靜靜的看著她,眼中寒冰隱現,薄唇一彎,墨衣墨發,玉質蘭姿,“那合著好,我就等著看你五弟六弟枯骨路邊無人收吧。”

言罷,轉身向著門口走去。

“等等。”符花赫披外衣的動作停了下來,“這話什麼意思?池裕,符家軍若出個萬一,對你這個安祈侯絕沒半點好處。更何況,你的主子也不會讓你妄為吧!”

屋中一靜,池裕猛地轉身,空氣沉了下來,目光交彙處,膠著難分。

符花赫斜目以對,不甘示弱,“怎麼,我說的有錯嗎?難道那年真王不是你的主子?你昨天晚上不是靠著鍾離莫孤才被放出來的?”

池裕眉心紅似血,一步步向著符花赫走來,口中語氣淩厲,“你既然這麼說,今天,我還非治你不可了。”

話中有話,兩人的火氣終於被激了出來。

園中紅色鋪天蓋地,襯著皚皚白雪,煞是好看,可惜,無人欣賞。

池裕先出手,一手擒住符花赫的下巴,一手端起了藥碗,作勢就要灌下去。

符花赫沒想到他會動手,讓他抓了個正著,反應過來時,左手架住了他端碗的手,右手扣住了池裕的脈門,目光如電,“池裕,你不要以為我不敢傷你!”

運內力欲擊打池裕的脈門,讓他放手,卻不料,丹田中空無一物,氣血維繼的困難,“池裕,你可真卑鄙!”

池裕在她睡著時點了她的氣穴,有恃無恐,不顧她怒目相視,捏開她的下顎,將藥給她灌到口中,“拜你所賜。”

遇見了你,我再沒有什麼氣度可言。符花赫,縱然你對我無心,你就真的感覺不到我對你的心思嗎!你就寧可纏綿病榻十年,離開我,也不願調養好身子,與我生死與共嗎?池裕心中淒苦,卻不肯把話說個明白。

符花赫身為武將,沒了內力,還有力氣,硬是推開了池裕,把才喝到嘴中的藥都吐了出來,“咳,咳。。。。。。。。。”自小沒喝過湯藥的她,被嗆的滿腹腥苦味,咳得厲害,眼圈泛紅,雙目噴火。池裕,你竟敢欺我至此!

池裕恰恰與她相反,內力醇厚之餘,根骨受損的他力氣不若常人,被推開撞到桌子上,他疼的皺眉,墨衣上斑斑點點的藥漬,鬢發微亂,顯得好不狼狽。

藥碗也砸在地上,粉碎。

兩敗俱傷的兩人,一個半個身子探在床外,一個立膝坐在地上,各自喘息著,誰也不服誰,都懷著,要馴服對方的心思,卻又不肯坦率相待。

到底是符花赫沒收什麼實質性的傷害,披衣下床,腳步踉蹌,發白的指尖從地上撿起碎掉的瓷片,咬牙拖著疼痛不堪的腿,目中寒光不散,踉蹌幾步向池裕走過去。

池裕觸覺靈敏非常,是爾能操縱蠱蟲,感知它們的震動。但,凡事有利有弊,他這時的痛覺亦是旁人的百倍。隻是腰側撞到了桌子的痛楚,足以讓他失去行動的能力。池裕咽下悶哼,想之當日,符花赫醉中傷了他,還有後來一時疏忽,導致他發動蠱術時挨了一箭,那滋味都恍若穿腸,終生難忘。看著符花赫及踝的烏發披在肩後,顯得女子那麼贏弱,他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把她變成了現在這副鋼冷的心腸。

池裕看著她把瓷片比上了他的脖子,他看著她的手,“符花赫,你也會害怕嗎?”抬手搭上女子那雙手,感覺到了她不被察覺的顫抖。

“池裕,我要你發誓。”符花赫感覺到了那雙手的溫度,很暖,很舒服,同將軍們滿手疤痕的感覺不同,她沒有甩開,貪戀著這從未有過的感覺。

池裕眼中光華流轉,在蒙蒙亮的屋中顯得過於瀲灩華美,他轉頭嗤笑一聲,“你們都喜歡要我發誓,你又是憑什麼?”即便頸上血流而下,他也不願看她,目中夾雜著符花赫沒看到過的淡漠無物,他真的不在乎。

符花赫不做無用功,持瓷片的手,回轉對著自己的左臉劃去,毫不遲疑,就和她當初擲了鳳冠的動作一樣利落。

不出意外的,被池裕攔了下來。池裕忍無可忍,擰了她的手扣背後,怒道,“符花赫,你要死,就給我死的遠點!別給我找麻煩!”

“我為什麼要死?”符花赫清冷的性子隱現,身上幽香暗散。

池裕用力抓住她的手腕,要她吃痛鬆開了手中已劃破她自己的瓷片,瀲灩的眸子頂住那雙墨玉含煙的雙目,一刻也不退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自殘麼?使小性子嗎?原來,安涼將軍就是這麼操練三軍的!一個不聽話,就難為自己。你在營中這麼多年,身上該劃的都差不多了吧。”

“池裕,我要你發誓。你我成親後,除了符池兩家的利益外,不得幹涉彼此,我自遷別院,把這裏留給你和媚娘,你可願意?”符花赫雖是詢問,卻沒給他留一點餘地。

“憑什麼?就憑你這張臉麼?”池裕見她不若衝動的樣子,也就放開了她,兩人站得極近,他低頭附在她耳邊冷聲,“我還沒怎麼放在心上。”

符花赫突然笑了,不僅笑,還把手臂搭在了池裕的肩上,含煙的目中更加迷離,低頭靠在他的肩上,懶懶地說,“你自然是不在乎,畢竟王家嫡女才是傾國傾城,才是你池裕的心頭肉。我說的,可對?”語調纏綿,雙臂使力,拉下了猛然一驚的池裕,巧笑嫣然。

池裕不掙紮,隻是閉了桃花眸,薄唇吐出的話似曾相識,“符花赫,你好卑鄙。”

“這話怎麼說的,侯爺。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繼續賴在他懷裏,任他坐懷不亂,她恍若對待情郎般嬌嗔。

“媚娘無辜,我應你。”池裕說完這句緩緩開了雙眼,平靜的看著符花赫,“我本想與你締結百年之好,你卻身心兩相離。若實在不願,也不用這樣貌合神離的痛苦,我折了這一身風流名,放你走,讓你去守著那斷了頭,累了你的卿卿。想來,媚娘雖和你分主後院,卻也是不願意你離開的。可你要記得,終歸,沒人逼你。”

符花赫從他懷中起身,整理自己周身的衣飾,隨口笑道,“你方才就不是逼我嗎?”

“方才。。。。。。。。”池裕看著女子幹淨利落的動作出神,“我還不曾想到,為了與我劃清界限,你會做到這個地步。男歡女愛,重在你情我願,這麼逼你,時間長了,我想想就覺得無趣。”

他也會覺得無趣。

符花赫心中窒悶,卻依舊掛了淡笑,“拜你所賜。”

抬步,匆匆向自己的府邸趕去。

我卑鄙,都是拜你所賜。

符花赫牽了匹馬,許久未跨馬的她,幾乎用一種懷念的眼神看著身前徑自低下了頭的馬,拍拍,難得吐出一句,“馬不錯。”

府中管家勸說符花赫乘馬車離開無果,反而被她瞥了一眼,在符花赫馳馬而去後,他方覺後襟都被汗濕了。

符花赫在冷清的街上馳騁,沿路每隔十步就有一名身著新服的侍衛,他們接連單膝跪倒,口中高呼,“參見郡主,請前!”隨後起身,跟在馬後緊隨。

“參見郡主,屬下敬慕安涼將軍久矣,請前!”

“屬下參見郡主,願為郡主效忠,請前!”

“屬下參見郡主,萬望西北諸君安康,請前!”

“參見郡主,屬下敬仰白衣軍帥風姿,請前!” “屬下。。。。。。”

一聲聲鏗鏘有力的呼聲,讓符花赫渾然不覺女裝在身,催馬而過,隱隱有往日統率三軍之勢。 有早起或做夜間生意的人,本是晃晃悠悠,迷迷糊糊。符花赫馬過之處,驚起了一片低呼。等他們被那雷霆之聲震得清醒過來時,符花赫的背影都已看不太見了。 如此這番,從安祈侯府到城西她的懷琛郡主府,無一例外。等她勒馬在她自己的府前停下,身後跟隨的侍衛已經一望而看不到頭了。

這些,名義上是下人給她領路,實是為了給她壯勢,讓她人未出仕,名聲已經高炙。旁人再想動她,也要掂量掂量,這隨隨便便就可喚來如此多名義上的侍衛,實際上的散軍的本事。

符花赫最大的倚仗不僅僅是十八萬符家軍,還有她自己。

常年征戰,世人好武少好文。她借此機會,憑著安涼將軍之妹的名聲,恣意沙場的氣魄,獲一個巾幗的名聲,方便她日後的行事。

“有時往往是這些市井小民的談資論道,頃刻間可以翻覆天下。”符謙亦如是說。

符花赫在馬背上有些思緒散亂,她想,或許符謙的每句話,她都能記得。

如白衣軍帥所料不假,沿街的窗戶從一扇到都打開,也不過是片刻,屋中人影晃動,低低私語。

晨曦第一縷的陽光照到符花赫的臉上,她因薄光乍現而眯起了那雙墨玉含煙的雙目,未束起的長發因風而揚起。白袍在身,和著長風獵獵,不若符謙的瀟灑,不若池裕的多情。她別具一格,自在灑脫,神情中孤傲之餘大氣難得。

眾人皆知馬上風姿卓卓的人是懷琛郡主,安涼將軍的胞妹,符花赫。今日一見,她不似女子的柔弱,帶著世間少有的孤傲難近,加之氣息清冷,翩若驚鴻,一見便難以忘懷。

許多有膽魄的江湖兒女,自道旁牽了馬,在她身後相隨。其中一位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身手輕便,自酒樓二層躍下,大聲笑道,“符四的妹子!我未見過安涼將軍,往日聽及別人論他沙場如何血意殺敵,總覺得傳言自是有些誇大的。今日看到你,我方知軍中也有如此了不得的人物,可敬矣!可佩哉!還望你原諒則個之前的慢待。”

符花赫騎術自是了得,周身又過於孤煞,疆場之上,符家軍從沒人敢近她的身。可今次,她見那文士打扮的人竟不似被自己的煞氣鎮住,談笑間並騎自如,便知道這不是個等閑的人物,當即菱唇習慣性右挑,“原諒倒也簡單,我今日成親,這送親的隊伍還少了那麼幾個能抬轎子的。”語氣調侃,對他不似初見的生疏,反而如舊友相逢。

文士側頭著實愣了一愣,有些發傻。

符花赫心中暗自唾棄,麵上卻越發笑得開懷,“瞧你那樣子,我也不敢要你給我抬轎的。你若脫手,我豈不是要摔將出去!”

所以說,符花赫作戲的本事和符謙學了個十足十。她還記得符謙教導她的話,“作戲不過是騙人,隻不過騙得要彼此舒坦,騙得要合乎情理,這其中訣竅本也沒什麼,不過是你要先騙了自己。”

看,她又記得他的話。

符花赫總覺得自己有些老了,不停地在回憶。

文士被女子笑得麵皮發緊,片刻才清嗓道,“不過是抬轎,你今日成親之列,必有我為你壓轎掀簾。你隻管含好你口中的櫻桃,莫要驚得吞了下去。”

符花赫再一笑,“我等著。”催馬先行。

這次,文士跟不上了。

他呆呆的看著漸行漸遠的清冷背影,心中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惆悵。

按西沿的禮數來說,新嫁娘應該是嫡親的兄弟穿著大紅的長服,從閨房裏背出來,要得是一路腳不沾地,蓋頭不掀,還能看到新娘子的紅唇間含的朱紅瑪瑙。等到進了轎中,背她的人肩上要看到淚痕才行,以表示新娘拜別家族,不再以此為家。身後娘親潑水,由此,新娘子已是嫁出去的人了。

符花赫一沒兄弟,二沒閨房,三沒娘親的,這親事要成,委實艱難了些。

好在,符謙有先見之明,把符燁給帶回來了。符燁初聽此事時不由咋舌,原話是,“哎?我排行老末,原本想不到會是我背四姐出嫁的。”

符花赫聽罷也是一愣,而後沉默。

倘若都在,又會是誰背她出閨房,又是誰抱她入洞房?

符燁不是個細致的心性,符花赫又是個瓷臉皮,他也就沒多加寬慰。

相對無言也不是個事,兩人各自去準備。

符花赫先是去沐浴。

她想的是應該和在池裕府中一樣,打算去浴房時,沒想到符燁說自己府上竟有溫泉。

她歎出一口氣,這西皇好大的手筆。卻不知自己有幾條命夠還得起,更不用說去享受。

懷琛郡主府,是依山環湖而建,包納環月湖,另一邊就是晏山。山上林木高聳,梅花爛漫,清風相送,湖麵盛落梅無數,幽香陣陣。

環月湖如其名,呈圓月狀,中心是片岩地,岩地中心是溫泉眼,呈彎月形,名為月泉。為了便於享受,這府的前一代主子自外湖向月泉修繕了兩條水榭,十字相交於距月泉百步的岩地外圍上。月泉中雕出了凹凸的石座,高低不定。

梅瓣在霧氣朦朧中落下,沾染了泉中女子的玉臂,符花赫合目呻吟,微揚起頭,滿足的靠在了光滑的岩壁上。 符花赫雖然感歎自己紅顏薄命,無福消受,可真的進了這裏,她就再不想出去了。

她有些累了,手順著側臉劃過,將濕發歸於腦後,露出一張淡漠的眉目來,唇色很淡。

常在西北那種幹寒之地,符花赫自是懂得這溫泉眼的好處。不過是片刻,她的膝蓋已經不那麼疼了。

符花赫的膝蓋是自小落下的毛病,聽符年說,撿到她時,她的腿便是斷過又重新接好的。

這賬都不知道去找誰算,符花赫倚在石壁上淡笑。

無父無母,她也長到了這麼大。符年所謂的等家人來尋,不過是哄騙小孩子罷了。

誰家父母,會以打斷雙腿重接為相認的信物哪?符花赫笑得有些無辜,也許她的父母就是呢。

“璧主。”外圍岩地上不知何時站了一人,符花赫在他出聲時才發現,不由警惕起來。那人一襲黑袍,流發披於身後,遙遙對符花赫抱拳,聲朗如泉,“屬下素虛璧玄武使蓋離,參見璧主。”

符花赫聞言眼睛一亮,來得好快,“蓋離?起吧。”

“是。”蓋離起身,打開扇子,驅了驅身前的霧氣,道,“璧主,這月泉雖然舒服,泡得久了對人也是有害的。”

符花赫未抬眼,霧氣重重,誰都看不到誰,“我泡了多久了?”

“一個時辰。”蓋離回道,“玄武閣專司璧主的安全,您在這待了這麼久,我不出來都不行。”

符花赫心中冷笑,專司璧主安全?那前幾位璧主死的可真冤。

蓋離見她不答,也無動作,幽幽道,“那王瓔琅到了有一會了,郡主若再不出來,你那妹子就指不定被其他三位護莊的使者玩成什麼樣子了。”

“你威脅我?”符花赫起身,步出泉水,遍體繚繞著霧氣,未著一縷。

蓋離目光放肆而不放蕩,三番兩次的隔著朦朧打量那玉體,“璧主膝部可有舊傷?”提了一件黑衫走過來,絲毫不避諱。

符花赫長發披在身後,背對著他展開雙臂,等著他為自己加衣,沒有半分扭捏的姿態,“嗯。”

蓋離強忍著把她身子扳過來的衝動,將外袍套上她的雙臂,為她提出長發,雙臂環過她的腰際,為她係好小帶,這才轉到符花赫的正麵,低目道,“請移步。”

符花赫看著蓋離低下的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彎唇一笑,抬起他的下巴,“對每一位璧主你都侍候的這麼徹底?”

蓋離順勢抬頭,鳳目灼灼,眸色淺淡,“怎麼會?”

“哦?”符花赫聲音中帶了一絲沙啞,靜靜地看了眉目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蓋離許久,指尖顫抖,轉身向外走去。

蓋離同樣心潮波湧,可見她不為所動,眼中露出一絲淒苦,抬步跟上。

“你當這玄武使多久了?”符花赫腳步輕緩,濕發未用內力烘幹,上了水榭身子便有些發冷。

如果可以允許她嬌氣一二,她,其實是很怕冷的。

“五年了。這邊坐,我給你烘幹頭發。”蓋離帶著符花赫進了一處側廂,讓她坐下來。

符花赫感覺著梳子從發際滑落,比之七曳的手法絲毫不遜色,舒服的閉了眼,“你是誰家的?”

蓋離通順了女子長可及踝的烏發,手間內力吞吐,為她烘起發來,順口答道,“華家。”

“華家。。。。。。”符花赫其實認不得幾戶,隨口問問罷了,“怎麼進了這裏?”

“我爹是玉柳館的小倌,華府的嫡女是我娘。我生下來後,華府震怒。我爹去求了葉九,讓葉九保下我,他自己被派到了東涼。我沒見過他。”蓋離聲音很好聽,“我畢竟見不得人,葉九就送我來了這。”

符花赫聽了,心中發涼,扶了額角,“你娘呢?”

“死了。”蓋離已經為她擦幹了長發,“再換件衣服吧,這件穿在身上過於濕冷。”

符花赫拿了另一件樣式相同的外黑袍,走到屏風後,“怎麼死的?”

蓋離立在廂門旁,鳳目看著遠方,“嫁人後,夜夜啼哭,積鬱成疾,不服藥石,強灌下去就吐。人,慢慢的就熬死了。”

湖上無船無舟,內裏岩地不生寸草,蓋離自小長在這裏,自照顧他的婆婆在他九歲病死時起,他就自己在這裏,活了八年。

符花赫換好了黑袍,自屏風後出來,看著自己一般孤寂纏身的他,心中突然放下了什麼。這種感覺,誰都不曾給過她。

蓋離回頭看她,兩人鳳目相對,一個眸色如墨玉含煙,一個眸色如琥珀點水。

她深吸口氣,走到蓋離身邊,把他攬進了自己懷裏,“過去了,都過去了。”

蓋離今年不過十七歲,雖高出符花赫一頭,也不過是個孩子。

“我可算找到你了。”蓋離反抱住符花赫,聲音哽咽不止,一聲長呼,“姐!“蓋離把符花赫壓在門上,撞得門板作響,埋在她懷裏低聲,“華嚴說我尚有姐姐活在人世時,我才覺得蒼天待我不薄。”

符花赫點頭,一行淚滑下,麵目清冷不再,長眉倦,襯出了她本就憂鬱的心思,哭聲難抑,“我也是,我也是。。。。。。”

蒼天待他們不薄,讓這對龍鳳雙生子有生之年,得以重聚。

符花赫哭得徹骨,哭得淋漓盡致,她還是有個親弟弟的,她的父母也不是不願要她,真好。

相似的眉目靠在一起,離茗一邊給符花赫擦著淚水,一邊告訴她,娘姓華名茗,爹姓離名弈。她本名離華,他本名離茗。她的腿是華府的華落打斷的,不是娘也不是爹。

兩人雖是心中悲苦,卻也終歸不是那傷春悲秋的性子,哭一哭,笑一笑,算是承認了彼此。兩人一個自小做男兒養大,先是乞討,嚐遍世態炎涼,後又馳騁疆場,刀下亡魂無數,縱然麵對自己帶出的兵,亦是視如飛蓬草芥一般。另一個幼時便謹記家仇,獨守枯園十七載,日夜與這沉寂的火山為伴,不通世俗,埋沒了無數素虛璧主。

清冷的性子,清冷的眉目,縱然是自小長在一起的兄弟都不如離華與離茗這二人相像。而能區別出他們的,不過是離華承自離弈的墨玉含煙眸,離茗承自華茗的琥珀鳳目。兩人彼此相視,看到的完完全全是另一個自己。

而對這離弈與華茗,姐弟二人除了以世間姿態作範本,打著兒女之名,孝悌之義憑吊一二罷,再想不出其他能懷念這未曾謀麵的父母的理由。況且,二人自生下來,便被迫分離,離華還雙腿盡斷,至今都比離茗矮上了一頭。離茗更不必說,他那清冷性子同離華不同,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

可以說,姐弟二人半分祖上的蔭德都未承到。還白白為祖上的麵子,搭進去了一十七載的年華,而後更不知會影響他們到何時。說句違背世間倫常的話,離華與離茗寧可從未生,也不願如此獨活。

這也是他們急於相認的理由,狼總是要找到另一半的。至於什麼親情,什麼家仇,不過是給這玄之又玄的人性配的理由罷了。

離華也算是正經八百當了姐姐,再沒有理由同以前對符燁和符曄那兩個兄弟一樣敷衍。她環顧屋中,發現物什多是些黝黑發亮的石物,頓覺自己有了可以發揮姐姐責任的時候,頗為歡快地問道,“茗,我為你重置些雜物,日後搬來與你同住可好?”

離茗不語。離華卻看出了自家弟弟的疑問,她打量著屋內屋外,陳設布景,眼睛用不過來時解釋說,“一來,咱們姐弟這麼多年不曾相見,如不在一起住一段時間,未免生分。二來,姐姐自小也沒照顧過你,如今有了機會,我自是打算彌補你一二。再則,茗,你對家中往事知之甚詳,我若是為父母報仇,必定是要與你商榷一番的。你看,我何時搬進來好。”

離茗垂眸,吹了吹手中的熱茶,半晌沒說話。

離華也沒太在意,屋裏屋外走了幾遍,心裏盤算著把那溫泉休整一番,日後好方便她沐浴。心裏暗暗竊喜,正好和池裕鬧翻了,搬回自個府裏,有離茗相伴,想那池裕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懷著這種心思,她對這荒園是越發滿意。

離茗自小長在這雲霧繚繞的荒園中,有他自己算時間的方法。飲盡了一壺新沏的茶,他喚住了那喜不自勝地姐姐,淡然道,“姐,你該上轎了。”

離華整個人頓時僵在當場。離茗悠悠再道,“姐姐若實在不願嫁給那池裕,就待在這裏,別出去了。”

“不行的。。。。。。”離華掩麵,痛苦非常的說,“我都答應了。”

離茗點頭,“那就沒辦法了,我帶你出去吧。”

離華賴在凳子上不肯起來,有種拖一刻是一刻的意味。對她這種性子的人來說,這麼不肯麵對現實,倒也是難得。可見回去麵對池裕,於她有多麼困難。

離茗走到了廂門前,見她沒跟上,望著遠處,難得遲疑,“姐姐,不如,我代你去?”

離華沒動,離茗自知法子過於荒唐,清咳一聲,“當我沒說,你。。。。。。”

“茗,你既如此為姐姐著想,姐姐自是歡喜非常。雖然勞煩了弟弟,但這也體現你我二人不分彼此,情誼深厚不是?”離華拉住了離茗,半袖遮麵,矯揉造作道。

遠遠看來,一高一矮,麵目無二的兩名黑衣少年,稍矮的拉住了稍高的衣袖,微微搖晃,作勢央求什麼。加之園內雲霧繚繞,閬苑林立,水榭穿梭如帶,山石黝黑,光滑如琥珀。此情此景之下,那二人恍如密林深處的狐妖,亦如琅台邊緣的上仙,虛實不定,變幻莫測。

而實際上。。。。。。

離茗望天片刻,“姐姐。”

“嗯?”

“沒什麼,隻是一會兒,煩勞姐姐背一背阿茗了。”

離華自然不在意這些,心花怒放,“莫說自閨房把你背出去,就是從這給你背到池裕的洞房裏,我都甘願。”

離茗移過眼神看她。

離華趕忙鬆了手,正色道,“如此,阿茗你可以多接觸世俗,免得你時日久了,心中生了什麼病。

離茗繼續看她,離華麵上掛不住,推他向外走,“快點快點,來不及了。”

“哦。”

“阿茗,姐姐告訴你。你這一輩子隻能上一回花轎,若是遲了可不好。”

這二人沒一個覺得話不太對,離茗還知學好問道,“有什麼不好?”

離華一邊牽著他的手跑,一邊想著說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下次若還有這種事,我就不敢許給你了。”

離茗受教了,點頭。

離華拉著離茗,在石廊上飛奔,縱然是去幹一些大逆不道的荒唐事,兩人的步伐也沒有絲毫停頓。

隻要身邊有那麼一個人,一直隨著我,一直護著我,一直肯定著我,我就可以笑傲世間。縱使翻覆了天下又如何?縱使世俗白眼相加,惡言相向又如何?

符花赫一直求的就是這麼個人,可是,符年死了,符謙走了,齊念遲了,符花赫的心誌也淡了。所以她應了一夫娶二妻的不平事,打算下輩子就這麼把自己消磨在暗殺與一個侯爺夫人的日子中。

而離茗隻是要找到她,要找到她離華。

做了離華就可以得到自己以為已經失去了的一切,何樂而不為?

所以,世間再沒有符花赫存在的必要了。

兩人闖進眼前的雲霧,又望到數不盡的前路。來時的符花赫,一個人懨懨的,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了月泉。離去時,找到了離茗的離華,恨不得這一條路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他們可以再走上一十七年。

王瓔琅聽了池裕的話,簡單收拾了一下,打算到懷琛郡主府上,時辰已經不早了。

一進琉曳園,隻見丫鬟們進進出出,有拿著帕子的,端著瓷盆的,還有拿了剛熬好湯藥的。

她心裏一沉,快步向屋中走去,本以為是符花赫傷寒嚴重,卻不曾想在桌子前抬高了頭,任由安陽為他裹傷的是池裕。

“毓卿,你這是。。。。。”王瓔琅搶了幾步,手指搭上了他還往外滲血的脖頸,暗暗驚疑道,“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