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涼使節眼角溢出幾分不屑,說,“主帥憐惜女將軍長年軍旅孤苦無依,這三日留將軍在帳中纏綿於榻,抵足而眠,本想讓將軍到營中紅帳居住,奈何將軍對主帥歡喜的很,不肯離開。今日送將軍回來,代主帥問,西沿閨中的珍珠是不是都這麼白淨?”
花赫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酷寒,她僵直著那根被碾碎的傲骨,不閃不躲,任由眾人打量,卻不想抬眸便看到在堂中新立的牌位—符氏長兄年位。
肅穆的靈堂中,停著剛剛合上的木棺,還有桃紅色的小轎子。
轎頂的大紅石榴花竟與那白色的喪花一般無二,新嫁娘站在心上人的靈堂裏,巧合促成了這詭異的景象。
不知為何,讓符謙想起了冥婚。
花赫隻覺喉中苦腥,她踉蹌著向棺木走去。女子聲音沙啞,眼淚不經意劃下,落在地上,碎了所有人的心,一聲聲“年”“年”,猶如杜鵑啼血,寒蟬淒鳴。
眾將低頭摜淚歎息,誰能想到這戰事竟就這麼以二位將軍為代價了結了。
一位屍骨不存,一位行屍走肉,看樣子,怕是不行了。
一襲營中難見的桃紅嫁衣罩在符花赫身上,卻扣不住她早已打算跟著符年而去的神魂。
符謙猶豫不決,本欲攔住符花赫的手放了下來,他怕她未及見識到這世間更繁華的江南就離開,妄在這世間走一遭,卻更怕她渾渾噩噩,生不如死。
看著符花赫向棺木撞去的身形,他眯眼,或許,生死富貴,自有天定。
當時一躍而起的有三人,卻都被符謙喝住。他讓攔住符花赫動作的眾人退下,說,“花赫,二哥無能,保不了你,你且先去攔攔大哥,就說請他等等這些無用的兄弟們。”
符花赫猛地抬頭,狠狠瞪著符謙,一滴滴淚串珠般爭先恐後地奪眶而出,咬唇。
符謙與她對視,目光平靜,二人相望良久。
對東涼那一番侮辱,視若無睹;對符花赫自尋短見,泰然處之。
一襲白衫,血跡斑斑,麵如冠玉,才智若妖,千般手段,萬種麵目,難掩符謙孤冷的本性。
符花赫默然片刻,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再不看一眼那隔著棺木的符年,起腰轉身,踩著大雪離開。
桃紅色的嫁衣,凝成了一道詭豔的血色,在這白茫茫中,些許溫暖了符謙。
瞧見方才這局麵,東涼使臣不著痕跡的擦了擦冷汗,強擺出架子,和西沿的儒士拆辯起來。
夜裏寒氣逼人,艾暈下的老梅,因白日被風雪擊打,強撐著的顏色褪了三分,顯露出零落不堪的姿態,餘下一抹殘香悠長。
符謙回到院子,見花赫在石桌前飲酒,便坐在了她的旁邊,卻不曾想剛坐下就生生被那石凳的陰冷激得立時起身。
他擰著眉頭,一把抓起還在不覺寒冷,獨飲的花赫,忍著薄怒,道,“花赫,你……”
符花赫抬手,直接灌了他一杯酒,要他那後半句話都咽回了肚中。
符謙陣陣清咳起來,牽動了傷處隱隱作痛。
花赫看著他咳得辛苦也不管,隻是徑自提了壺倒酒:““我把大哥帶回來了,一會兒開棺將他斂了吧。”
符謙一頓,不忍的閉了雙目,頹然坐在了那石凳上。
那屍體,哪裏是那麼好要回來的。
“他們把大哥掛在主帳前的桅杆上,跟我說,大哥死之前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他們本打算好生安葬了他的,可聽他,認得我,認得……我這個殺了他們帝師的將軍時……”
花赫停頓了一下,喝得有點多了,“就割了他的頭,他們說要讓他屍首分離,魂魄不得歸鄉。”
“我打不過那個軍師,他問我想不想要大哥的屍體,我說想,他讓我自己去紅帳躺著,躺到他滿意了,就把大哥還給我。”
符謙一把拽過花赫,胳膊緊緊箍住那換下了嫁衣的女子,要她別說了。
紅帳者,軍妓所在也。
花赫很認真地推開他,讓他坐下,眸中墨玉含煙,隻是,瞳孔有些發散,接著道,“倒是那個主帥說我這種性情的他後院中還沒有,問我願不願意在他帳中呆上三日。”
符謙唇角溢血,聽著麵前女子幾近自虐般的回憶。
“三天,他就把大哥給我。我覺得他比較靠譜,起碼有個時間限製,他還比軍師的官大,我就答應他了。”女子說完轉頭看向他,彎了眉眼笑著問,“你看,我還是很謹慎的吧。”
回應她的是符謙一掌拍向石桌,整塊青石粗雕成的桌子轟然炸開,碎屑飛濺,和著震落的老梅,灰蒙蒙一片,零星幾點顏色。
久久,待到塵埃落定,符謙才笑著對她說,“回去吧,沒酒了。”
花赫起身時對符謙眨了眨眼,“我不想嫁人,你別瞎忙活了。”
符謙不語,目送她離開。
花赫想他應不會為難自己,卻不料三月後的今天,他轉眼就把她嫁給了池家新封的什麼安祈侯,兩人從校場打到府中,從園中吵到屋裏,從平靜以對到破口大罵,再到執手共醉……符花赫隱隱覺得,大醉大笑的符謙有些不對勁。
符謙迷蒙中,嘴裏翻來覆去的隻有那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啊”,眉宇緊縮的模樣,壞了他一身的山高水長。
屋中二人在營中嗜酒出名,酒品差得出格,是以園中無他人侍候。
和符謙園中同年的老梅,這裏也有一棵。用來做酒窖的園裏,梅樹無人修剪,繁密冗雜,外層的花前晚上落淨了,內裏新開的爛漫。
這兩人,一個倚在窗上,一個靠在門邊,梅瓣飛舞,點綴在如出一轍的墨發上,難得的安穩。
不知是誰的聲音,悠遠得仿佛來自過去,打碎了另一人的滿腔心事,“便是與你在一起,也好啊。”不被察覺得淚水落在地上,一切已成定局。
符花赫與符謙相視一笑,眼底閃過嘲諷,這是對我猶豫不決的懲罰麼。
借酒消愁愁更愁,古人誠不欺我。
終於,花赫合上了那墨玉的眸子,符謙舒緩了水墨的眉宇,都已醉了。
池裕進到這屋中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幅景象,仗著花赫是坐在窗框上的,要不然他看到的就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醉酒相抱了。
池裕在這思索良久,終於忍無可忍,其實也沒怎麼忍的過去,想把不省人事的花赫抱走,他伸手,本想以一個完美的橫抱抱起娘子,奈何手剛搭上花赫的肩膀,剛剛還閉著眼的將軍猛地睜開了雙目,想都沒想的抽出狼翎,出手便是成名的招數,一劍光寒十四州。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兄妹二人喝酒從來沒有旁人在側侍候。
這一劍,完成了將軍府重建的第一步,更是這一劍,打碎了府外符曄的酒壇子,還讓他生生在雪裏躺了一個半的時辰,把腦子摔暈了。
玉屑壓海棠,冰脂哭群芳。顧影且自憐,瀲灩滿身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