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1672年,一個鄉村婦女的非正常死亡(3 / 3)

隻知道他是給人家做幫工為生。他們家很破舊。隻有一間房子。還有一個公公在世。王氏與公公關係並不好。後來公公一個人搬到了別處。

且不說王氏是怎樣與任某結婚的。婚後這樣破落的生活,實際上是郯城多數百姓在大震之後真實的生活寫照。地震的陰影過去四五年了。人們的生活仍然一貧如洗。王氏,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女人,麵對這樣的破落不堪的生活,她是怎麼想的呢?

在這種情況下,王氏如果遇到一個情人,我們都可以理解。事實上,她真的有個情人。我們無法知道這個情人是婚前認識的,還是婚後才認識的。

總之,有一天,她離家出走,和情人一起跑了。

無論是哪個年代,老婆和情人私奔,對老公來說都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

可以想象任某找不到王氏時的痛苦表情。他找遍了村莊,不見王氏的半個身影。有人告訴他,看到他老婆和一個男人跑了。

王氏跑了。任某望眼欲穿。最後失望而歸。可事情很快又有了轉機。有人告訴他,他的老婆王氏在村頭的廟裏。任氏急忙奔過去。

原來,王氏跟隨情人之後,不知什麼原因,情人不要她了。她又折回來,知道沒臉回家,可是又無處可去,就躲在一個破廟裏。應該是個道觀吧。一個道士收留了她。在那個年代,一個年輕的婦人,與一個道士住在一起,縱然沒有發生什麼事,這事要是傳到村裏,那還不是炸開了鍋。可偏偏就有人看見了,並且告訴了任氏。

我們不難想象,任某到道觀裏來把婦人接回,是怎樣一種複雜心情。但是任某想了想,還是領著老婆回家,途中還買了一張席子。

然而,村前村後有無數雙目光盯在任某身上,讓他抬不起頭來。王氏默默跟隨他回去,不作任何解釋,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這讓任氏不能忍受。他覺得整個村子,他的整個生活如同五年前的那場大地震一樣,徹底顛覆了。

1672年1月底的一個晚上,天大寒,燈光慘白。任某王氏夫妻兩人坐在家中。王氏縫補衣服,外麵下著大雪。有鄰居走過,看到他們家裏亮著的燈光,似有爭吵聲,也沒在意。

燈光下的王氏,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人,模樣一定俊秀。她有自己的相好情人。她的臉上透著紅潤。任某卻越看越氣。熄燈後——王氏脫去了她的外套、褲子和笨重的鞋。她在自己的小腳上穿上一雙紅布軟底的舊睡鞋(可能是布襪子)。她的內衫是藍的,她的薄薄的內褲是白的,任某等著她睡去。

如此詭異的穿著,看得我毛骨悚然。王氏似乎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下場。

所以,自她從道觀裏回來,她未作任何爭辯。她平靜躺下,臉色紅潤,充滿幸福感。她輕輕地閉上眼睛。她知道,那個時刻,總有一天會到來。

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任某透露出絕望的目光。他的一雙手,緊緊掐著她的脖子。她徒然掙紮,直至死亡。他把她拋到雪地上,她和雪一樣白。

這就是王氏之死。其實,王氏之死隻是作品中很少的一部分。史景遷的真實意圖,並非給我們講愛恨情仇的故事。他是想讓我們看到一截曆史的橫斷麵,在一場巨大災變過後當地百姓的生活情狀。

史景遷的這部書,我一直當文學作品來閱讀。他以文學敘事的筆法,把極其平常的曆史事件,納入到巨大的曆史背景中加以表現,讓我看到某段曆史生活的真實畫麵,個人的命運也是曆史,這些細微的曆史看似偶然,實則是曆史必然。譬如王氏。她隻不過是大曆史舞台上的一幕悲劇,可讀過此書之後,腦海中所得出的印象,卻是那個大地震之後兵荒馬亂、破落不堪的小小郯城。還有,就是王氏那雙紅睡鞋,我們依然感覺到它的迷人色彩,淺淺的繡花線和她那雙小腳的溫度。

這些年,我以虔誠的姿態,讀完了史景遷的全部漢譯作品。感觸最深的是,史景遷改變了讀者對於史書的印象。他打通了文學與曆史之間的一條秘道,把枯燥的曆史寫得引人入勝。他的史學作品,常常在排在暢銷書的榜首。

令人驚奇。

史景遷,美國曆史學會主席,耶魯大學教授。史景遷在中國曆史以及文化研究方麵的造詣之深,令人歎為觀止。史景遷是他自己取的中文名字,意思是古往今來之曆史學家,首推司馬遷,無限景仰之意,故名。

當代散文寫作,已經窮途末路。很多作者,包括所謂的名家,不斷地重複自己。也難怪,要想拓荒新的出路,何其艱難。然史景遷給我們提供了指引,他善於以獨特的視角觀察曆史。他的作品,主人公上至皇帝下至平民,一律平等,都能進入他的史學殿堂。他最喜歡曆史的“橫斷麵”——選擇曆史中的某個時段,然後在這個時段中找到某個人或某一群人,還原他們的平民生活狀態,以反映出他們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投射在他們生命中的光照與陰影——大曆史固然聲勢浩大波瀾壯闊,而小人物的曆史同樣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