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這並非為了忙於應酬,因為參觀者倒在逐漸的減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掉在井裏麵的時候,上麵偏又來了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先前是沒有見過的,看她模樣,好像是闊人家裏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叔齊仰起臉來,連忙陪笑,點點頭。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一個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已經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於是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伯夷和叔齊聽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待到清醒過來,那丫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連要去搬開它,也抬不起手來,覺得仿佛有好幾百斤重。

樵夫偶然發見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裏,是大約這之後的二十天。並沒有爛,雖然因為瘦,但也可見死的並不久,老羊皮袍卻沒有墊著,不知道弄到那裏去了。這消息一傳到村子裏,又哄動了一大批來看的人,來來往往,一直鬧到夜。結果是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跡。

然而合村裏沒有人能寫字,隻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他說。“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裏來,倒也罷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裏來,倒也罷了,可是還要做詩;做詩倒也罷了,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為藝術而藝術’。你瞧,這樣的詩,可是有永久性的:上那西山呀采它的薇菜,強盜來代強盜呀不知道這的不對。神農虞夏一下子過去了,我又那裏去呢?唉唉死罷,命裏注定的晦氣!

“你瞧,這是什麼話?溫柔敦厚的才是詩。他們的東西,卻不但‘怨’,簡直‘罵’了。沒有花,隻有刺,尚且不可,何況隻有罵。即使放開文學不談,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裏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

文盲們不大懂得他的議論,但看見聲勢洶洶,知道一定是反對的意思,也隻好作罷了。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有時還談起他們的事情來。有人說是老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有人說是給搶羊皮袍子的強盜殺死的。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因為他從小丙君府上的丫頭阿金姐那裏聽來: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經上山去奚落他們了幾句,傻瓜總是脾氣大,大約就生氣了,絕了食撒賴,可是撒賴隻落得一個自己死。

於是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說她很聰明,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自然,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僅是推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隻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裏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麼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裏想,‘這鹿有這麼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麵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您瞧,他們還不隻好餓死嗎?那裏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啊!……”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歎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