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香之後,就發泡,眼見它漸漸的幹下去,正是一塊糕。叔齊用皮袍袖子裹著手,把石片笑嘻嘻的端到伯夷的麵前。伯夷一麵吹,一麵拗,終於拗下一角來,連忙塞進嘴裏去。
他愈嚼,就愈皺眉,直著脖子咽了幾咽,倒哇的一聲吐出來了,訴苦似的看著叔齊道:“苦……粗……”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落在深潭裏,什麼希望也沒有了。抖抖的也拗了一角,咀嚼起來,可真也毫沒有可吃的樣子:苦……粗……
叔齊一下子失了銳氣,坐倒了,垂了頭。然而還在想,掙紮的想,仿佛是在爬出一個深潭去。爬著爬著,隻向前。終於似乎自己變了孩子,還是孤竹君的世子,坐在保姆的膝上了。這保姆是鄉下人,在和他講故事:黃帝打蚩尤,大禹捉無支祁,還有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而且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忽然覺得有了氣力,立刻站起身,跨進草叢,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算少,走不到一裏路,就摘了半衣兜。他還是在溪水裏洗了一洗,這才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鬆針麵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裏,閉著眼睛,隻是嚼。
“怎麼樣?”伯夷焦急的問。
“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嚐烤薇菜。伯夷多吃了兩撮,因為他是大哥。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先前是叔齊一個人去采,伯夷煮,後來伯夷覺得身體健壯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卻漸漸的采完,雖然留著根,一時也很難生長,每天非走遠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後來還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逐漸的難找了起來,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樣的便當之處,在首陽山上實在也不可多得的。叔齊怕伯夷年紀太大了,一不小心會中風,便竭力勸他安坐在家裏,仍舊單是擔任煮,讓自己獨自去采薇。
伯夷遜讓了一番之後,倒也應允了,從此就較為安閑自在,然而首陽山上是有人跡的,他沒事做,脾氣又有些改變,從沉默成了多話,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訕,和樵夫去扳談。也許是因為一時高興,或者有人叫他老乞丐的緣故罷,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後,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在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的周王竟“以臣弑君”起來,所以隻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但也不敢怎麼埋怨他,隻在心裏想:父親不肯把位傳給他,可也不能不說很有些眼力。
叔齊的預料也並不錯:這結果壞得很,不但村裏時常講到他們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有的當他們名人,有的當他們怪物,有的當他們古董。甚至於跟著看怎樣采,圍著看怎樣吃,指手畫腳,問長問短,令人頭昏。而且對付還須謙虛,倘使略不小心,皺一皺眉,就難免有人說是“發脾氣”。
不過輿論還是好的方麵多。後來連小姐太太,也有幾個人來看了,回家去都搖頭,說是“不好看”,上了一個大當。
終於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幹女婿,做著祭酒,因為知道天命有歸,便帶著五十車行李和八百個奴婢,來投明主了。可惜已在會師盟津的前幾天,兵馬事忙,來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車貨物和七百五十個奴婢,另外給子兩頃首陽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裏研究八卦學。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去了。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已經做好一本詩集子。
然而談過之後,他一上轎就搖頭,回了家,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以為那兩個家夥是談不來詩歌的。第一、是窮:謀生之不暇,怎麼做得出好詩?第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第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尤其可議的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大義凜然的斬釘截鐵的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