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也跟著抬高聲音:“小雀仔吹牛皮。你若去的了,我便白發人送黑發人,死無葬身之地!”
劉秀才一下就蔫了,道:“可莫瞎說,舉頭三尺有神明。”
老何也學著劉秀才往城樓子下望,邊望邊哆嗦著撒酒,跟羊癲瘋一般,啞著嗓子罵:“有他娘的神明。”
劉秀才皺眉道:“你兒子都生下來了,就莫說這晦氣話。”
老何終於笑了笑,道:“等這趟完了,我便回去種田,可算曉得了北邊冷,以後就去南方呆著罷。”喝了口酒道:“等我家娃娃大了可莫要參軍,就算要星星老子都給他,老子樂意。”
這次輪到劉秀才滿不在乎揶揄道:“就你這兩腳貓還能管的了別人?”
老何仿佛被戴了綠帽子,紅著臉破口大罵:“老子要是管的了怎麼滴?”
劉秀才大笑:“你若管的了,我便上山出家,當個賊老道。”
北風忽地緊了,老何被風一激,吐得滿身滿地都是,酒裏還帶著黑血絲。
劉秀才視若不見,半天才道:“算著那一幫人也快來了。”
老何聞言大笑,隻是滿臉殺人的模樣,道:“早他娘的不來,少吃口飯便也來了,少喝口酒也來了,便是少拉潑屎也該來了罷!”
劉秀才忽地想到個事,道:“之前孫閻王聽太史那老賊說,他們來的還帶著把大劍,全是寶石,吹毛斷血,不知長啥樣。”
老何嘴撇到了耳朵邊上,又是一腳踹過去道:“再好滴刀又有啥用,還不如老三那把刀,別看是柴馬刀,照舊剁掉了五六條胳膊,還帶著兩個腦袋,同樣是二兩銀子打出來的鐵,誰家的柴刀還能這麼帶勁?”
劉秀才也坐起來,紅著臉大笑道:“可惜我沒找著那把刀,要不說啥也得好好留著。”
“這就夠了?”老何讓風刮的又躺下眼淚來,兩眼渾濁不堪,打了個酒嗝站起來,擰著眉頭上去就是一個大嘴巴,罵道:“田老禿子一人攆著韃子騎兵跑,跑到腳指頭都磨碎了,一杆槍紮死幾批快馬你看到了嗎?王德勝那狗崽子平日裏都沒見他站他娘的那麼直!一人衝進了埋伏圈可連旗都沒倒你看到了嗎?小苟子也夠勁,別看才十五六,打到最後連嘴都上了,真特娘夠狠!”
老何又補了一腳丫子,神情極是驕傲:“不算老三,咱兄弟也夠威武霸氣了。你看到了嗎?”
劉秀才一骨碌又爬到城頭上,舉起邊上插著的破旌旗左右搖晃,大聲笑喊:“都看見啦!現在看見啦!奶奶的原先他們都在敷衍我!”
老何順手扯起那兩壇還沒見底的花雕,大喊一聲,一手一個全都扔下了城牆,酒水灑落在半空裏,在夕陽映出一片血紅。
老何看著搖旗的死秀才,又想起扛大旗的王德順,問他:“太史那老賊出軍前咋說地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怎麼著?”
劉秀才舉著旗,衝著城下撕破了公鴨嗓子,大聲嚎喊,“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老何想起那個總將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喝罵道:“死他娘蛋!!”
劉秀才把那旗又插回去擺好,對著老何說:“今天該你關門了。”
“他奶奶滴。”老何尋思半天沒站起來,又找了一壇新花雕走起城樓去。來到兩丈高的大門口站定,卻隻是仰頭喝酒。
劉秀才站在城垛子上衝下喊:“今天有人回來嗎?”
老何仰頭喝口酒,眼角瞥了四下一眼,手一哆嗦,撒了一身,不擦也不管,大聲道:“還是沒有。”
劉秀這才收回頭離去,好像去煮那塊肉了。
老何踮著腳輕輕拎著花雕往前走,路過草草掩埋的渾身上下被射成刺蝟的田老禿子墳前;路過比他高了一頭,如今卻一樣高了的王德勝墳前;路過胳膊腿都讓人砍沒了的小苟子墳前;路過老三的衣冠塚前。
老何路過夥食營房,聽著裏麵好像有人在偷偷啜泣。
老何終於走到大門外。
一輪慘陽將落,落雁城下奔馬遼闊的雜草上一群群漢子胸膛被長矛和刀劍釘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和他們心愛的馬兒一同沉睡在濕水泥土和雜草裏,蔓延幾十裏的血水漸漸凝結,落滿了四散的蚊蟲與蛆鼠。
老何把那一整壇花雕酒像之前那樣倒在腳下,關外一陣勁風迎麵吹來,老何到嘴邊的唾沫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紅著臉,瞪著眼,咧著嘴笑罵:“可真他媽鹹。”
然後那個漢子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背靠城門臉衝塞外,撲通跪下給他那五萬個沒人收屍的弟兄們磕頭,嚎啕大哭。
建平帝七年二月初八,鮮卑壓境,落雁關兵敗如山,五萬靖軍全軍覆沒。
京都援軍三日後方至,帝令兗州牧世子百裏無恙出使議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