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誌,神武七年,聞北海仙山再現,帝禦駕兗州裂弓軍一十二萬親征漠北,於幽州邊境膠著月餘,未返。
冬,是夜,京都,禁城西闕,欽天監,九轉觀星儀。
欽天監修於建平年間,先帝矚文好學,不問鬼神,卻自初次北征之後,於北海之濱見識草原一脈星圖浩瀚,映水參天,遂著星象之士集於京都,賜朱雀街旁百丈摘星樓測查天象,以利靖朝一眾水陸民生,唯有曆代監正才知,自二十年前初役歸來,帝令中隱隱直指天命,欽天監中居職竟有方士漸現,觀星之所已染上風水堪輿。
這一夜摘星樓注定無眠,閣欄之上立著一人,白鬢無須,怒目向夜,黑袍鶴氅,背刻天樞,雖身立於至冬的凜冽寒風之中已久,他卻依然挺直著身板立於相伴半生的觀星儀旁,滿天飛羽仿若劍刃,配合嗚咽的北風,細細切割著荒山細水的身體與靈魂,遠處傳來如泣訴般的嘶嚎,令人不寒而栗,他卻仍舊隻是定定的看著被烏雲埋葬了的星空,子時已過,燈火漸熄,這個男子隻是這般屹立著,如同雕塑,從未回首,黑雲之上紫薇漸涼,其後數人抄星、摘圖、格曆、錄案。偌大留風閣,拋下風嚎,再無聲響。
這男子眉頭緊鎖,似有所期,渾然無顧身後那一條青藍相接,隱隱伏於太和門外,卻又靜謐如潛淵一般的朱雀地壇,以及禁城四角牌坊之間、高牆上那一眾隨風閃爍的血紅燈籠,燭火搖曳,仿佛黑暗中有不知名的猛獸陷入了沉睡,伴隨而來一片呼嘯,然後便是一片嚇死人的寂靜。
忽有腳步聲。
樓下一人疾奔而來,一襲白袖黑衫,埋著頭看不清表情,渾身汗液被風雪揮發,喘息聲愈發凝重,卻隻是躬身等候差遣,一身注意力皆在眼前監正身上,哪怕肩頭浮雪也未敢抖落,隻是任著北風將其吹下鶴氅。
半晌,監正終於緩緩回頭道:“罷了,天命尤此。”一聲釋然,隻覺得樓上樓下百尺之內人皆鬆了一口氣,便連北風也不再那麼凜冽。那監正猶笑了笑,看不清表情道:“隻怕等到月落、烏雲盡散,結果也不會如何改變,還是先將案宗錄好,封於密室中。待陛下歸京再自暗行奏上,切忌萬莫聲張,另傳下屬,寒歲將至,所有告老者,一律雙倍餉銀賜鄉。”
“大人!那您?”?身後的下屬抬頭凝眉,極是錯愕,低聲咬牙道:“是否通知主薄大人?”
“還不到時候。”那監正終於挺起胸,道:“我趙禾於朱雀街摘星樓上執印已有二十餘年,某自年前喪妻,身下一歲幼女,天明及托友人撫於萬裏之外,便再無牽掛。”
“此事事關重大,牽連極廣,下官以為,不報為上策。”
“嚐聞古時有昏君,因暴行載錄,令改無過,連殺史官一十八人,待至第十九位,一如其言,昏君大怒,提刀而至,問:爾等竟可以性命築史?那史官長拜及地,曰:性命可去,青史長存,陛下便再尋史官也是如此,記史者妄言便無所謂人。昏君久思,丟刀而去。欽天一職本為史記查切一途,又怎能趨利避害。”
那黑衣人聽罷,輕歎一聲,抬起頭來,露出銀色麵具,敬佩道:“原來如此。”
“‘坎’,此事,爾執我印信錄好,便謄一份給他吧。切記,聖上歸京之前,不可外傳。”
“是。”
趙禾便又回首望向星儀,自語道:“且聞先人雲北方有異山,同廿年方一現,星象之異可現福禍,可又能防人心?”
那下屬靜默不語,片刻後兀自轉下星台,行過了兩道天梁,穿過一片裝玉珠鳴之聲,直入內閣,於筆墨翻飛、星算經紙之間測身行進了一間密閣,深處一張九泰供桌,叩燭三聲,便自牆裏翻出來一道暗門,左右看了看,便又走下去,行進一間密室,自最裏側第一排第一行“天字監”抽出一卷牛皮卷。
於是提筆而下:“神武七年,臘二十六,紫薇衝月,黑龍遮天,西北五星玄武拒屍,相凶北,主帝脈,因果相徹,廿年待現。”
待燭火安詳,墨漬將幹,於懷中取出一方窄印,左手握右手腕凝力落於卷下,其上朱砂漾濺如鮮血,幾欲誅唇。